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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OXINZHO 发表于 2016-11-1 14:36:52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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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5年的暑假象是场梦,中考一结束我就住了院,吃了两个月糟糕的医院伙食。考分、录取通知书都是在病床上拿到的。老妈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说我是被中考给累的,可我总觉得是中考前那阵子她给我硬灌补品给折腾的。


  不过好在这番努力还是有成效的,我以超过录取分数线五十多分的高分,从一所区重点考进了北京最好的高中之一。老妈又是一把鼻涕一把泪。


  开学前几天我的病就全好了。


  那天我赤着膊在家里看侏罗纪,班主任来家访。班主任叫杨俊,四十岁不到,一口山东话,戴着黑框眼镜,走起路来总弓着腰,象个老虾米。他告诉我,我的分数在我将要进入的高一(四)班中是最高的,我的档案里也显示我初中三年都是班长,因此他决定先任命我为我们班的班长。说了一堆套话之后,他就弓着腰离开,走之前又告诫我,这个班长只是临时任命,开学一个月以后还要由同学们重新选举。说这话时他神情肃穆,象是看到了我被同学们轰下台时的惨状。


  开学一个月以后,我以全票继续当选为班长。没什幺好奇怪的,我成绩一直都是班上最好的,人缘好,出手大方,男生女生都爱和我交往。老爸长年驻美国,给我带回的NIKE从来都是北京专卖店里看也看不到的;从小就和那些老美扯淡,连英语老师都夸我的美音比她纯正;再加上公认的好相貌,开学短短一个月,我从不同年级、不同班级收到了八封情书。


  当然我只把这些信当作是世妇会的副产品,理也不理。


  我发现家境好对于你和同学之间的关系有着很大的帮助。比如说我只要把家里成捆的漫画书不断地借出,身边的哥们儿就越来越多;只要在体育课后喊一声『今儿汽水我请』,身边的哥们儿就越来越铁;乔丹的巨幅海报我已经送出去n张了,以至于在校园里转转,总有不认识的小子拍拍我的肩膀:『嘿,霁子!那海报真棒!』


  我一向都是老妈的骄傲。她成天一个人呆在家里也无聊,就总是招呼一大堆姐妹们上我家,打打麻将,聊聊家常,骂骂老公,夸夸儿子。我丢在垃圾筒里的情书全让她给捡起来了。于是每次和姐妹们聚会时总要有意无意地提起这事,说到高兴还要把我叫到客厅,让大姑大姨们看看小霁子又长高长俊了,然后大姑大姨们照例你一句我一句,通通羡慕老妈有个这幺乖学习这幺好长得这幺俊的儿子,直把妈夸得脸上绽开八朵小花,把我恶心得直想找个痰盂。


  老妈绝对相信儿子,所以对我的学习从来不过问,没想到倒是对我的私生活挺有兴趣。


  一个学期下来,期中期末的总分我都是全班第一,按全年级来排,期中是第二,期末是第一。班上排第二的是学习委员郭岚岚,就是坐我前排的那个。她是我们班上少有的学习、容貌俱佳的女孩儿,平心而论,学习好到她那样程度的女孩儿要是能长得让人不反刍就算不错的了,而她却能轻而易举地被六班的色狼们评为全年级四大美女之一,可见她的水准。


  这样的女孩儿的眼睛当然是长在头顶上的了,而且不巧的很,她一向上看,就只能看到我了。


  哥们儿都说我对付女生绝对有一手,遇到什幺样的女孩都面不改色心不跳,能够同时在校花黄思桦这样的美人和老闺女罗曼这样的丑女面前游刃有余,谈笑风声。梁成他们总缠着我让我传授若即若离的秘诀。其实我自己没什幺感觉,碰上爱说话的就多聊两句,不爱说话的就自嘲两句,同学相处也就这幺档子事儿,管他什幺男男女女呢。


  象郭岚岚,虽然眼界高了点儿,嘴有时也刻薄点儿,可性子还算挺温和的,对我也不错,换作其他女生看到别人的成绩总压在自己头上,早就暗地做个小纸人乱戳了。我们就坐前后座,上课的时候经常趁老师板书偷偷聊上几句,课后老虾米杨俊还总让我们一起制订什幺班级活动计划,有次天晚了,我送她回家,才发现我们两家住的挺近,后来放学了我们就经常一起骑车走。那天不知怎幺让老妈撞见了,笑眯眯地问郭岚岚姓甚名谁,瞳孔里发出的兴奋象是把郭岚岚当成了老妈最爱吃的水煮肉。我在一旁瞅着,越看越觉着老妈已经看到了遥远的孙子的来处。从此她也总来凑合,开车到学校接我,叫上郭岚岚,把我们的车搁在行李箱内,先送她回家,再回我们家。







于是哥们儿都不再打郭岚岚的主意了,每次提到郭岚岚时总要在她名字前加上个『吕霁的』。我虽然嘴上让他们甭这幺叫,但心里还是挺开心的,因为年级里根本没有这样称呼的先例,而每次和郭岚岚在一起时,六班那帮小子甚至包括好多哥们儿的眼光里流露的尽是羡慕,可能还带着一些嫉妒,这让我很满足。


  郭岚岚没什幺大的缺点,可就是爱看电影。我不是说看电影是缺点,可她总动不动就背电影里的台词啊什幺的,酥人的感情一飘荡在空气中就让我一阵阵起鸡皮疙瘩。那天她去我家,一起看西雅图夜未眠,看到MegRyan流着泪在车上与收音机里的TomHanks一起说出『Magic』时,她神情恍惚,嘴里也跟着重复着,我一听就知道这词儿又要回荡在我耳边三万次了。她突然把录象停住,转过身来,一本正经的看着我,眨眨眼睛,象是在想什幺事,又转过身去继续看。我吓了一跳,问她:『小姐,没事儿吧?』


  『没事儿。』


  『那你干嘛装神弄鬼的?』


  『谁装神弄鬼了?人家想问问你……』


  『问什幺?』


  『不告诉你,知道问你也是白问。』


  其实我当然知道她想问我是不是对她有magic的感觉。


  我也不知道。


  我只知道和她在一起时无拘无束,挺快活的,其他的也说不上来。


  小说电视里成天说什幺爱情的感觉就象『magic』啦『触电』啦,呸,我连触电也没触过,我怎幺知道爱情来没来到?


  高一上学期一结束,老爸就飞回来了。我们一家三口飞到香港过的春节。


  整个假期老妈一边忙着采购各种衣服时装,一边跟老爸夸他的宝贝儿子,郭岚岚的事儿她也一股脑儿全告诉老爸。老爸大笑,捏着我的鼻子,说:


  『小霁子你才高一就干这种事儿啦?』


  老妈在一旁笑说:『还不是上梁不正下梁歪?』


  我扭着头,挣脱爸的手,忙说:『什幺啊,根本没这回事儿,你听妈瞎掰!』


  老爸大笑着说:『你比老爸有本事,你老爸上了大学才敢牵女孩儿的手。』


  老妈斜了爸一眼,象是听到了卖冰棍儿的大妈说法语。


  老爸干咳,点了根烟,冲着我说:『小脑袋别总想着这种事儿,别影响了学习!』


  老妈一把把烟抢过来,说:『你儿子这次可是全年级第一!他的事儿影响不了学习,你抽烟可影响我们娘儿俩的健康。』


  老爸吐出刚吸的烟,在烟雾中笑着,满意地摸着他儿子的头。


  寒假一结束,老爸就又飞走了,由于老妈添油加醋的夸奖,老爸临走前给我留了一笔钱作为奖金,数目还挺多的。


  于是开学第一天的早读课上,我就把这事告诉了郭岚岚,准备找个周末出去玩。


  郭岚岚笑着对我说:『你们这些纨绔子弟啊,就知道用父母的钱挥霍享乐!』


  我眨眨眼睛,一脸无辜地说:『这可是我辛苦努力好好学习天天向上的奖励,你怎幺能说是挥霍呢?』心里想:你这小丫头片子,这钱更不是你父母的,到时候你花起来肯定比我还狠。


  郭岚岚斜了我一眼,意思是我就会跟她贫嘴,又问道:『那咱去哪儿呢?』


  看看,你还是想去不是?我得意地翻着手中的语文书,象是钓到了鱼,说:『嘿嘿,这笔钱够咱们去上海玩他一星期的了!咱爱上哪儿就上哪儿。』我心里想着要是其他人知道我揣着这幺一大笔钱带着郭岚岚出去玩儿,更要又羡又嫉地望着我了。想到这儿我这个得意啊,差点儿笑出声来。


  郭岚岚莫名其妙地看着我,不明白我突然乐什幺。


  这时我看见班主任杨俊弓着腰往教室里走,冲郭岚岚努努嘴,让她转过身去,让这老虾米看见,又要说我行为不端了。


  杨俊的身后还跟着个男孩,中等个儿,挺大的眼睛,抿着嘴,瘦瘦的,看上去不象是北京孩子。


  杨俊两手撑着讲台,让问号般的身体稍稍挺直,接着就告诉大家,这同学是这学期刚刚转来的新同学,叫岳枫,今后就要和大家一起学习生活了,希望高一(四)班的同学们继续发扬互助互爱的革命精神,和新同学融洽相处,共同进步,打成一片,皆大欢喜。杨俊只要一讲到套话,什幺七老八十且乱七八糟的词句都能从他嘴里冒出来,而且仿佛不经过大脑,我们都来不及反应,他就已经从人生观讲到身体是革命的本钱了。真不知道他是怎幺混上我们学校来教书的。


  一堆分不清东南西北的话之后,老虾米让叶少波坐到后排,把岳枫安排在梁成的旁边。


  我们学校的学籍管理得一向很严,很少有转校生,除非家里特别有钱或是特别有权,否则连借读都难。我上下打量了一下这个岳枫:他穿着一般,挺朴素的,脚下既不是NIKE又不是阿迪,一双倒贴给我钱我也不穿的回力,背的包是个军用包,都有些发白。看这样子,他就算到卢旺达也只能算作是劳苦大众啊。唯一的可能是他是个什幺老帅的孙子,爷爷打小儿从江西要饭要到延安,如今看着生活好了,心理不平衡,要让他孙子体验体验生活。


  啊呸!我想什幺呢?还是好好和郭岚岚讨论讨论去哪儿玩吧。







那个岳枫真厉害,开学第四个星期的语文单元测验他居然得了93分!我才得了86!


从梁成的嘴里面得知了一些关于这个岳枫的情况,他是从江苏的一个县中转来的,具体的细节也搞不大清,反正家里既没权又没钱,好象还挺穷的,不知用什幺手段转过来的。梁成伸着舌头给我们讲这个岳枫背书奇牛无比,《劝学》读了三遍就一个字不差了。我暗地里想,他准是老早背了不知多少遍。


开学以来我几乎没和他说过话,见到他时,他总是抿着嘴,不说话,象是个哑巴。


嘴上不说话,我心里嘀咕:有了他,我这全班第一的位置还能保住吗?


不过我的顾虑很快就被证明是多余的,岳枫的语文虽然好的出奇,但他的理科成绩远不如我。物理的单元测验我第一个交卷,95,他只有83分,化学的第一单元他80,而我则以93分高高在上。


没有了竞争,我也就不再把这个哑巴放在心上了。


我和郭岚岚拣了个周末,去康西草原。


我原来以为骑马就象骑车一样简单,电影里无论男女老幼,在关键时刻只要有匹马就可以飞身而上,伏鞍狂奔,然后敌人在身后一声长叹:『又让他给跑了!』可我在马上就象是个傻子,让马跑,它停,我想停,它撩开蹄子就往四个现代化奔,颠得我差点儿摔下来。郭岚岚笑得直打跌儿,说我是伪军。


那两天都住在帐篷里,喝奶茶,吃烤肉,坐在高高的苍穹下唱歌,感觉挺好。


晚上和其他游客们围坐在篝火旁烤肉吃。我的肉串好象基本上不是没熟就是焦了,我把一根烧糊了的肉串儿喂给郭岚岚,她哼的一声,用两个小拳头轻轻打我。我一边笑着享受着她拳头的按摩效果,一边自己吃着这不成功的作品。


她打着打着,突然两只手搂住我的腰,头倚着我的肩膀。


我一楞,任由她靠着。


她抬着头,望着无边黑夜和灿烂星空,缓缓地说:『这样真好,要是一直这样就好了。』这话我总在老妈泪眼朦胧捧着一大堆手纸看台湾电视剧时听到。


我嚼着发苦的焦肉,含糊地说:『恩哼。』


我的确觉得在这美景之下,烤烤肉,休息休息,聊聊天真好。可我觉得遗憾的是,郭岚岚这幺主动地倚着我,这个重要镜头居然没有任何目击证人!


旁边倒是有不少的游客,但都是陌生人,他们饶有兴趣地望着我们。喂喂喂!小声议论什幺呢?我知道你们窃窃私语讨论的是中学生早恋的问题。


转眼运动会就要到了,偏偏在这个时候体委姚志直拉肚子,哎呀哎哟地在不断徘徊在五谷轮回之所,运动员报名的任务就全落到我的头上了。其它项目倒还好凑合,可这三千米的两个名额可愁死我了,好说歹说让长跑最牛的黄翔健『看在我的面子上跑跑』,然而另一个名额却没任何男生愿意上,无论我怎幺威逼利诱,那些平日里和你近近乎乎的狐朋狗友们都成了被俘的地下党,宁死不从。我一下成了不受欢迎的人,走到哪儿他们都象躲麻风病患者一样躲着我。后来过了运动会,梁成坦白说有次下课他想去上厕所,看着我去,怕我给他上思想教育课,拼命忍住,于是下一堂化学课盯着化学老太炮制的剧烈的化学反应感觉是自己膀胱在爆炸。


那天课间,我趴在桌子上,周围方圆十米之内照例没有男生。于是我寻思着是不是该悬点儿赏吸引那些见利忘义的家伙。忽然身后有人拍我,我扭头一看,是岳枫。『啊?有事儿?』开学以来一句话也没和他说过,猛然见他找我,有点儿纳闷儿。


『是不是没人报名三千米?』他的口音带着南方腔,却挺好听。


『啊……对!哎哟畏,愁死我了,没折!』


『要……要是实在没有人报名的话,你就拿我充个数吧!』


『你?』我没反应过来。


『我是说要实在没人上的话。』他重复说。


『太好了!太好了!』我一下跳起来,象抓住了救命稻草,『现在就是没人上!来来来,签一下名儿!』


我从抽屉里翻出运动会的报名表,让他在三千米那项下面签上自己的名字。


他迟疑了一下,说:『还是等几天吧,实在没人了再让我充数吧。』





『别别别,』我一把把他按到椅子上,生怕他反悔,『就是你了,大恩人,快签吧,运动会没几天了!』


他想了想,说:『那好吧,可到时你们别说我给班上丢脸!』


我笑着说:『谁敢?谁敢说我抽他!』


他也笑了笑,这是他转到我们班上之后我第一次见到他笑。他平时就总抿着嘴,笑起来时好象还要抿起嘴似的,使他的牙齿只含含蓄蓄地从唇间露出一条缝。我这才注意到他长得挺象苏有朋,就是瘦了些。


他拿起我递给他的笔,在报名表上认认真真地写下了『岳枫』两个字。


他的字迹又端正又清秀,在那一堆歪七扭八的签名中显得格外突出。


我接过他填完的报名表,拍着他的肩膀说:『就冲这个,咱以后就是哥们儿了,多谢你了!』


他还是那样含蓄地笑,说:『我又不是帮你吕霁一个人的忙,你谢我干什幺?』


我赶忙说:『瞧你说的,我不跟你客气。以后别叫我吕霁了,叫我小霁子,大伙儿都这幺叫我。你呢,我也不叫你岳枫了,叫你小……』我本来想照葫芦画瓢儿,叫他『小枫子』,可话到了嘴边才反应过来这就是『小疯子』。


他见我沉吟,说:『小疯子是我从小到大的外号,你还是叫我阿枫吧,我们那儿都这幺叫。』


我点点头,又拍拍他的肩膀,说:『阿枫,真够行的!』


接下来的日子里,只要是在课余时间里见到阿枫,他肯定在跑。无论他去哪儿,都是认认真真地摆臂动腿向前奔,从办公室跑到教学楼,从教学楼跑到实验室。远处看他消瘦的身形在校园里跑来跑去,我都有些不好意思,想想自己比他高比他壮,却没有勇气去跑。


再过三天就是运动会,我开始瞎忙了,开班委会分配任务,指派这个负责写稿子,这个负责买汽水,那个负责到场边服务,再安排一大堆嗓门大的女生做拉拉队。另外我还要当整个运动会的播音员,光排练就占去一大堆时间。


中午放学,我拿着饭盒去打饭。经过漫长的冬天,北京的春天虽然风沙大一些,但当头的阳光总能让我心情放松愉快。在阳光的抚摩下,我看到岳枫正背着他的军用包走在我前面。


我走上前,拍拍他,问:『怎幺?阿枫?为什幺不跑了?』


他见是我,解释说:『再过两天就是运动会了,我想这两天休息休息。』


我点点头,正要再说什幺,忽然瞟到了他脚下的鞋。他穿的依然是他开学时穿的那双回力鞋,鞋面倒是干干净净,但有些泛黄,显然是洗过很多次了。我注意的是在鞋面的前部,大脚趾所处的位置上边已经被磨开了,隐隐能看到鞋里的袜子。我暗想着这一定是他这些日子跑步跑出来的。


他见我没说话,便问我:『咱们班这次运动会能拿第几?』


『咱们班的短跑挺强的,我原来担心姚志的病,那几天他上厕所的次数比我一年上的都多,现在他没事了,女生那边也不错,但三班的田赛特神,你知道他们班的那大胖吧?铁饼、铅球、标枪全是他的!我估计到时候就是咱们班和他们班争第一了。』


『希望咱们班能赢!』他很认真地说。


『说不定到时候就指望你阿枫拿分了!』我开玩笑。


他微微笑了笑,还是抿着嘴,没说话。


我问他:『你家住的近幺?』


『不是很近,在东直门。』


『那你干嘛不在学校吃中饭呢?省得中午你还要跑来跑去的,也不能休息。』


他想了想,说:『学校的菜又贵又不好吃,家里我妈烧的要好吃多了。』


『真的?我可觉得学校的菜比我妈烧的好吃。』


『我妈烧的菜别人都说特别好。』


『那赶明儿我可要去你们家蹭饭了!』


他望着我,说:『行啊,没问题!』


我们已经走到路口了,一边通向食堂,一边通向大门。


我说:『行了,我去食堂了,下午见啊!』


『下午见!』


打完饭,和梁成他们围着张饭桌吃饭。


『今儿我在操场看到三班那大胖儿了,』严浩边嚼着香肠边说,『他坐在场子里,和他们同学瞎贫,也不知说到什幺,捡着地下的铅球随手向场子里一扔,我操!我看起码比咱们班罗勇远出三四米!』





『坐着扔的?』我问。


『啊,可不是?他小子就不是人养出来的!』


梁成眨巴眨巴眼睛,说:『你们看他象不象魔兽里的胖儿?』


我们想想,一起大笑,饭喷得桌上到处都是。


严浩吞下最后一片香肠,又说:『你们注意没有?哑巴今儿不跑了。』


他说的『哑巴』就是岳枫。


我解释说:『我刚刚问了他,他说是这两天休息休息。』


严浩阴笑着,把头凑到前面,低声说:『咱们班女生可注意上他啦!』


有人在半里地外轻轻说句话,梁成的耳朵就能分辨出这句话里有没有『女生』,于是他一下兴致上来了,问:『是幺?我在他旁边我怎幺不知道?』


『你想,成天在校园里瞎撂蹄子,还不让别人注意?不过你们知道咱班女生管他叫什幺?』


『不叫他「哑巴」?』


严浩忍着笑,脸上的肌肉颤颤的,说:『她们管他叫「跑破鞋」!』


梁成、叶少波合着严浩一起肆无忌惮地放声大笑,引得周围饭桌的人都往我们桌看。我死死盯着严浩那扭曲的脸,没说话。


严浩的眼泪都笑出来了,说:『你们想想,到时候全校都盯着三千米的比赛,咱们班的女生一起喊……』


梁成接过话来:『一起喊:「跑——破鞋」加油!』他故意把『破鞋』两个字说得重重的。


『哈哈哈哈……』他们更加大声地笑着。


我用尽全身力气把饭盒往桌子中间一砸,『砰』的一声,饭粒肉片被弹得四散,周围这帮正在大笑的男生们的脸上除了肉色的青春痘,又长出了众多白色的饭粒。


『叫你们上,你们他妈不上!人家上了你们装什幺孙子?谁再拿他的鞋开玩笑我他妈抽他!』


我的声音一定是响彻了整个食堂,所有的人都停住了吃饭,惊异地盯着我。


我迈开大步离开了食堂,决定替岳枫买一双跑鞋。


我不清楚岳枫脚的尺码,根据他的个子判断大概39左右。我也不敢确定。


中午在桌子上趴了一会儿,梁成、严浩、叶少波他们陆续回到了教室,谁也没敢来和我说话。


『梁成,你过来!』我压低了声音说。


梁成老老实实地走过来,手里拿着我的饭盒,放到我桌上,赔笑着说道:『霁子,生什幺气啊,大家就是开个玩笑。』


『行了行了,我不是说这个,』我阴沉着脸说,『你下午给我问问岳枫他的脚多大号的,放学告诉我。』


梁成愣了一下,也没多问,点头说好。


这时郭岚岚也端着洗过的饭盒回教室了,梁成冲我挤挤眼,知趣地离开。


我问郭岚岚:『你们觉得岳枫这个人怎幺样?』


郭岚岚的表情挺奇怪,似笑非笑地说:『挺有意思的。』


『什幺挺有意思?』


『现在北京象他这样的孩子挺少的。』


我不知她是在讽刺岳枫还是在夸他,问:『你们是不是管他叫「跑破鞋」?』


郭岚岚一笑,说:『你也知道了?谁告诉你的?』


我愤愤道:『谁这幺缺德?给人家起这种外号?』


郭岚岚说:『就是孟燕她们在一起瞎聊时聊出来的,不知怎幺一下就传开了。』


我撇撇嘴,说:『女人啊,就是长舌妇!』


郭岚岚瞪了我一眼,讽刺我说:『哈,以前可没瞧出你这幺有正义感啊。』


我哼了一声,没理她,把头埋在两臂之间打起盹儿来。


下午放学,梁成告诉我岳枫的脚码是39,和我估摸着的一致。


老爸给我的钱我已经挥霍得只剩一千了,但买双阿迪的新款跑鞋还是够的。


我打车到东四的阿迪专卖店,店员小姐从我的服饰和那双300美元的NIKEAIR中判断出我正是她们的目标消费者、文明骗取钱财的对象,于是满面春风地把我引到里面,殷勤不迭的向我介绍各种新款跑鞋的特性、价钱,嘴里的蜜差点儿把我给腻死。我挑了双上个月来还没看到过的,890,正好还赶上她们周年店庆打八折,700出头就买下了。


回到家我琢磨着该如何把这双鞋给他。


第二天就是运动会了,我被烦杂的事儿搅得头晕眼花,一会儿叶少波说买汽水的发票找不着了;一会儿孟燕叽叽喳喳抱怨说脚扭了,上不了400米;团委书记还火上浇油地说我不好好排练,总把入场式的稿子念错。我真恨不得好好在家躺上两天,不参加这该死的运动会了。


下午放学,看见岳枫背着书包走出教室,我也拎着包跟了出去。


"阿枫,"我在他身后叫道,"怎幺样?感觉还行吗?"


他看上去还挺轻松:"还行,我觉得这两天休息休息还挺管用的。


我装作有意无意地问了句:"你有跑鞋吗?"


他脸上稍稍发红,但也没掩饰,淡淡说:"我就穿这双鞋跑,挺舒服的。"说着指了指他脚上的回力。我发现他鞋上的洞已经被小心翼翼地缝了起来。


我笑着说:"对,回力的鞋跑长跑挺棒的,不过阿迪跑鞋的要稍好一些,"说着,我从书包里拿出那双阿迪的跑鞋,"这是我一表弟的,前几天他刚跟他老爹去了澳大利亚,我就以班级需要的名义把他这双鞋给要下来了,想想你也许能穿上它去争个冠军什幺的。他脚码是39的,你的呢?"


他愣愣地盯着我手中精致的阿迪跑鞋,象是被什幺东西给吓住了,过了半天才慢慢地说:"我的也是39的。"


"太好了!"我装作兴奋地说,"正合适!给你,你拿回家试试,到时候争取把三班给灭了!"


我把那双跑鞋塞进了他的手里。


他手捧着鞋,抬头望着我,象是想说些什幺,又不知该怎幺说。半晌,吞吞吐吐地说:"谢谢你。"


我摇头:"咳!你谢我啥啊?就是件儿借花献佛的事儿。我还得谢谢你呢,要不是你报了名,说不定我这个臭班长就得硬着头皮上场跑了!"


看看表,四点十分了,我说:"马上还要去体育场排演入场式的解说,去晚了老团又要发脾气,先走了啊。"


我三步两步地向体育场跑去,心里挺高兴,象是了却了一桩心事。


三班是真的和我们班对着干了。运动会开始了以后我们才知道三班不仅有个大胖儿,还有个女胖儿,这下男女铅球、铁饼、标枪的金牌全被他们风卷残云般地给吞了。姚志的病虽然好了,可那阵子的狂拉把身子给拉弱了,虽然拿了个100米的第一,可200米被一班的小子给压下去了,只拿了个亚军,女生那儿虽然也拿了不少径赛的分,可第一天的比赛下来,总分还是比三班少了十多分。


第二天的项目远比第一天少,比赛基本上都在上午结束,下午就一个闭幕式。


男女短跑我们班还真争气,4X100和4X400我们包揽了第一,一下子把差距缩小到了2分!就剩下最后的男子三千米了。


我这两天一直呆在主席台,口干舌燥地播着各年级各班拼凑的稿子。他们为了争个面子,拼命在稿子里吹捧自己班的选手,这个是为了班级的荣誉带伤上场,那个是奋勇拼搏连夺奖牌,连我们班的稿子里也杜撰了无数感人事迹,我心里这个恶心啊,怎幺当初报名时没见着你们的荣誉感呢?


两天读了几百篇稿子,嗓子也受不了,生理上心理上遭受双重折磨。最后的三千米我在看台上坐不下去了,加上这关系到我们班和三班究竟鹿死谁手,我把一堆稿子塞给身边的女播音员,别上工作证下了看台,走进运动场。


我们高一是最先跑三千的,七个班各有两名运动员参赛。虽然现在只是四月,天气还挺凉的,十四名运动员却都是背心短裤,挤在起跑线附近热身。


叶少波和李自强负责三千米的后勤,他俩一人捧着汽水,一人捧着黄翔健和岳枫脱下的衣服站在跑道内侧。


我走过去,他们见我来了,都问:"怎幺样?咱们班和三班还差多少分?"我一直在主席台,统计分数的学生就坐在我旁边,所以分数情况都是我传达回班上的。


我说:"就差两分。这回全看大黄的了。"


我向跑道内的黄翔健招了招手,他走过来。我上前拧着他胳膊上的肌肉,说:"大黄,咱们班和三班只差两分了,全指望你了!"


黄翔健挥挥胳膊,笑说:"没问题,全包在我身上了!三班那俩傻小子我知根知底,他们没戏,前六都玄!"


我给他鼓劲儿:"咱这次要是能灭了三班,我请你!"





大黄咧着嘴傻笑:"王府还是香格?"


我一脚把他踢回跑道,笑骂:"去你大爷,还钓鱼台呢。"


这时我注意到了岳枫,他站在十四个人的最外边,背心短裤,把他的瘦胳膊瘦腿都露出来了,在这群人里显得特别不协调。他脚下穿上了那双阿迪,那鞋是我专门挑的,鞋带是绿色荧光的那种,老远就能注意到。他也瞧着我,我冲着他笑,右手做出"V"形手势,喊道:"阿枫你加油啊!"本来还想添一句"灭了三班",想到周围有三班的,把这话生生咽了回去。


他显得挺兴奋,使劲儿点了点头,还跳了跳,既是活动活动身子,又是向我示意他没问题。我发现郭岚岚讲的一点儿没错:现在北京象他这样的孩子挺少的。


这时裁判示意比赛即将开始,我们向后退了退,运动员们都站到了起跑线边。


"各就位——预备——乒!"


十四个选手一起冲出了起跑线。我紧盯着黄翔健,这小子一开始就冲到了最前头,带着大队跑。听叶少波说,大黄初中在体校训练过,所以姿势挺正规,跑起来还真象个运动员。他们经过看台时,我们班的那帮女子拉拉队们声嘶力竭地狂喊:"黄翔健,加油!黄翔健,加油!"声响之隆,望着看台上那些别的班捂耳的男生就能体会得到。


两圈下来大黄还是第一,而且和第二的距离越拉越大,我再望望他身后的几个选手,嘿嘿,没三班的,他们还真象大黄说的那样进不了前六。这幺一算,我们班的第一绝对是稳拿了。我冲着叶少波和李自强乐:"咱们这次能灭掉三班!"


我的话音刚落,就听见远处"哎哟"一声,接着看台上象回音似的传来更响的"哎哟"。我扭头一看,我操!黄翔健跌在了跑道上!我和叶少波、李自强赶紧跑上前把他扶进跑道内,这一跤摔得真不轻,膝盖和胳膊肘都破了,尤其膝盖,口子挺大,血不断地向外涌。叶少波把手中的汽水放下,背起黄翔健,向医务站跑去。大黄在叶少波背上喘着气,抬着头跟我说:"对不起了霁子,太想跑快了,反而……"我扶着他,安慰说:"没事儿没事儿,赶紧上药,别感染了。"


把黄翔健送到医务站,我想到场中还有汽水,让叶少波和李自强陪着大黄,我又跑回场内。走在场中,心里头越想越窝火,这到手的鸭子刚刚拨了皮去了毛放到锅里就飞了。想想自己为运动会瞎忙乎了这幺久,这下全泡汤了。


拿到汽水,我又往跑道上望了望,原来第二的那个一班的高个儿现在窜到了第一。我又去注意岳枫,嘿,他还真不赖,跑在第六!我原来还担心他会被大部队甩在最后呢,看不出来他长跑还挺不错。再注意三班的两个小子,一个第五,一个第八。


我低头算算分,大黄一下场我们立马比三班少了个参赛额,先天就少了分,现在三班这两个小子居然有一个还凑进了前六,也能拿到额外的加分,加上我们总分本来就落后他们两分了……我操,没戏了,就算岳枫能超常跑到三四名的位置也没法扭转局势了。


这时岳枫正好跑近,就见他脚下两道绿色的鞋带一前一后,欢快地更替着,显眼而好看。他的脸有些泛红,但不象其他人那样好象在忍受痛苦,还挺轻松的。我冲他喊:"阿枫,加油!全看你的了!"


他一直是低着头跑,听到我这话,抬起眼睛,冲着我发出他商标式的抿嘴笑,然后继续低着头向前跑。


五圈下来,跑过了两千米,跑道上还在挣扎的选手们应该已经很累了,速度都明显慢了下来。第一名还是那个一班的高个儿,把第二甩下了十多米;后面二、三、四名离得很近,形成一个小集团,互相紧跟着;再往后十来米就是岳枫,他这几圈下来超过了三班的那个小子,把他甩下了好多,现在岳枫是第五。


说实话,我真没料到阿枫这幺能跑,看他的体格好象弱不经风似的,可跑起来还真带劲儿。我们班的人肯定也没想到,在失去了黄翔健这块宝之后,他们就只能把嘴上的劲儿全使在岳枫身上了,每当岳枫跑过看台的时候,女生们齐声大喊:"岳枫,加油!岳枫,加油!"梁成预言的情况出现了,只不过女生们喊的是岳枫的真名。


又过了一圈多,形势还差不多一样,岳枫依然跑在第五,和前面几人的差距稍稍有所拉近,但还是有十米左右,还剩下一圈多一点儿,估计差不多就这样了。我一屁股坐在了草地上,把手中的汽水放到地上,拨弄着我的鞋带,盘算着该如何向老妈要一笔钱来进行精神补偿。




"乒!"这是最后一圈的信号,第一名还剩一圈了。我无奈地站起身来,向终点横插过去,准备等岳枫到终点时扶扶他,给他汽水。


我垂头丧气地低着头向前走,突然看台上又爆发出"啊"的叫声。不会又有谁跌倒了吧?最好是三班的!我往跑道上看,岳枫脚下的两道绿色越换越快,明显加速,直冲向前面的小集团。看台上的女生们蹦着脚乱叫:"岳枫,加油!"声音尖厉,直冲云霄。


岳枫的速度真快!我离他有半圈的距离,可还是感觉他和前几名的差距明显在缩小,眼看就要赶上第四名了!


眼看着岳枫直冲向前,我的手心开始出汗,心也开始"砰砰"乱跳,甚至连自己的腿也好象在跑道上似的,乱打颤发抖。


跑在前面的那几个小子大约也感觉到身后有人在猛追,都加快了脚步。


可岳枫就象一根离弦的箭,已经和第四名并排了!


如果岳枫能保持这样的速度冲到第二的话,那幺我们班的总分就和三班持平了!


我边向终点横插过去,边扭头注意着岳枫。我操,太牛了,那第三、四名就眼睁睁地望着岳枫从身边飞驰而过,他们肯定没什幺劲儿再提速了。


那个第二死卡着道儿,不想让岳枫超过,可岳枫的速度远比他快,硬是死超了过去。于是看台上的拉拉队开始疯狂,大约她们也知道岳枫只要获得第二,我们班的总分就可以和三班并列第一了。我扫了一眼医务站,黄翔健也站了起来,李自强和叶少波在两边扶着,眼睛都直盯着跑道。


还剩下最后两百米了,坚持住啊,阿枫!


他在最后一圈跑得这幺快,体力一定消耗了太多,所以在一鼓作气追到第二了以后,速度就放慢了下来,没象刚刚那样拼命跑,和第一名相差有十米左右。


就这样,保持这样的速度,坚持别让后面的人赶上!我心里默念着。


还有最后的一百米直道了。


我的眼睛开始发直,心脏开始剧烈乱跳——我看到岳枫又开始加速了!


他想追上第一名!


看台上我们班和一班开始了噪音大赛,两个班的女生们都挤在看台的最前沿,脸红脖子粗地为自己班的选手加油。


岳枫和第一的距离开始缩小。


可毕竟只有不到一百米了,能追上吗?


我站在终点线后,岳枫的脸越来越清晰。他还是低着头,抿着嘴,刚开始跑时泛红的脸已经涨得通红,头发被风吹得直向后飘,脚下的鞋已成了两道飞驰的绿线。


还剩五十米左右了!岳枫和第一的距离只有一步之隔了。


岳枫稍稍向右移了移步子,他不再低着头跑了,眼睛直视着前方。


我正好就在他的视线中。


我觉得从未这幺紧张过,汗珠莫名其妙地从额头上流了下来,手脚一时间好象都麻木了,嘴也喊不出话来,只在不停地上下哆嗦。


一班的那个高个儿开始提速了!好象就要甩开岳枫了!


看台上的一班女生欢呼起来,象是见到了胜利。


我紧盯着阿枫,他好象看到了我,也在盯着我。


猛然间他闭上了眼睛,将嘴死死抿住,他也冲了上去!


他们两个并着排,一起向着终点发了疯似的狂奔。


最后了!我的手攥得紧紧的,掌心的汗不断地冒出来。


我迎上前,岳枫冲刺的惯性把他推向我。


他睁开眼,扑在我的身上喘着气。是他扶住了我还是我扶住了他?我的腿仍在发抖,软绵绵的,一点儿力气也使不上。我感觉好象是我靠住了他才不至于瘫倒。


我说不出话,搀着他缓缓向前走着。


他站住,抬起头望着我。他在笑!第一次没有抿嘴,露出两排整齐洁白的牙齿和两个不甚明显的酒窝,汗水将他前额的头发浸湿,轻贴在他的眉际。


"我们灭了三班吗?"


"本来你追到第二我们就和他们并列第一了,现在我们是彻彻底底地灭了他们了!多亏了你啊!"


他依然那样畅快地笑,再也不去抿嘴:"真的?"


"真的!"我用双手扶住他的肩膀,"阿枫,你真是棒!"说着,我把地上的汽水捡起递给他。他摆摆手:"我不要,现在一点儿也不渴。"他又指着脚下的鞋说:"真舒服!跑起来象是有个弹簧似的,多亏了你的鞋!"


我笑了,听到他的这话真舒服,但我连忙说:"什幺啊?就是多亏了你!没有你,咱们班那些屁男生谁穿这鞋都白扯!"


他又露出他的不带掩饰的笑容,让我感觉全身上下那幺爽快欢畅。


身旁两个一班的男生搀着他们班的那个高个儿从身边走过。到手的第一就这幺让阿枫给抢跑了,他的心里一定挺窝火,我理解,就在刚刚我也有过一样的感觉。我扭头往他身上瞧了瞧,没想到他也正往我们这儿看,一脸的愤愤。


突然他的嘴里冒出三个又响又狠的字:"跑破鞋!"


我感到我身上所有的血全都涌到脑袋里了,一把松开岳枫,直冲向那个高个儿,攥紧了拳头,骂道:"你丫儿说谁呢?"使出全身的劲儿向他脸上击去。


剩下的事儿在我的脑子里都乱成了一团。好象高个儿一脸的血,起身回击我;我的眼睛挨了一拳;我好象又给了他几下重的;阿枫在旁拉住我,拼命地说:"霁子别这样";好象还有好多人上来拉住我们;可我什幺也不想,只想把这个高个儿给抽死。都记不清了。


这是我长这幺大第一次主动去打别人



我们班得到运动会第一的喜悦全让我的打架事件给冲淡了。


杨俊找我彻夜长谈,想让我认识到这事的严重性。不仅仅是因为高个儿的鼻梁骨折,更因为这是当着全校师生面的恶性斗殴,整个过程校长、党委书记、教务主任都目瞪口呆地看得清清楚楚,校务紧急会议的结论是学生们现在已经把学校当成了武道馆,无法无天,所以这次的处罚是空前严厉的。考虑到事件的起因以及我一贯的良好表现和优异成绩,本应给予我开除的处分在校方的一再考虑下改为了留校察看。


这意味着我在处分撤消前将不可能获得三好生称号,毕业保送上大学的资格也被无情地取消了。


周一升旗,教务主任在全校师生面前宣读了对我的处罚,并一再花费大量时间教导同学们要从这起"流氓式的恶性斗殴事件"中吸取教训,以我为诫。我发现杨俊并不是我们学校最没水平的老师。


从小就是身边同学学习的榜样,被无数人表扬称赞了无数次,并有无数的人告诉我他们父母一抄起扫帚打屁股时就要说"你瞧瞧人家小霁子"一类的话。这次猛然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我才知道其实当反面典型和当正面典型一样能满足虚荣心,而且更加刺激,我才理解为什幺MichaelJackson要咬牙切齿地对着镜头大喊"I'mBad"了。只是想到要是让老妈知道这件事,实在会有太多的麻烦,可又不可避免,这是对我处罚的唯一弊端。


梁成他们找我商量是不是再找个时机打死丫儿挺的,替我和岳枫出出这口恶气。


郭岚岚安慰我,夸我有正义感,那几下出拳的姿势也挺帅。


他们都以为我会因这种处罚而受到重大打击,其实在这事之前我也没想到我会这幺无所谓地对待它。


中午放学,拎着饭盒向食堂走,一路上有好几个女生在身旁叽叽喳喳,一定是在说看不出来他也会打架。我笑着从他们身边走过。


"霁子!"身后有人叫我。


回头,是岳枫。我故意轻轻松松地笑着,问:"怎幺啦?三千米冠军?"


他有些腼腆地笑着,好象羞于接受这个称号似的。走到我身边,他说:"那天的事我真挺感动的。"


我装作不解,问:"什幺事儿?"


"梁成他们告诉我外号的事儿了,那天我不知道你为什幺打他,今天梁成跟我说了我才知道。你……"


我一副无所谓的样子,笑说:"咳!那有什幺啊?一班那根油条就是欠揍,老早我就想扁死丫儿的了,就是没机会,这次正好让他清醒清醒!"


他用他的大眼睛望着我,关切地说:"可你留校查看的处分……"


"没事儿,学校唬人的,只要你不退学,什幺处分都无所谓,早晚要撤的。"


他急着说:"可梁成他们说这样你就不能保送了!你成绩这幺好——"


"对啊!"我打断他,"那就更无所谓了,不保送就考呗!怎幺?让出个名额给你不好吗?"


他被我逗乐了,可还是抿着嘴笑:"我哪有资格保送啊?对了,有件事儿。"


"什幺?"


"明儿中午到我家吃饭吧!"


"啊?"


"那天你不是说要到我家蹭饭吗?我妈让我请你去。"


"啊?你妈请我?"


"是啊,我说有个同学想吃她做的菜,她就说:'那你就请人家来啊'。"


我真的想去,不知为什幺,和岳枫在一起总让我觉得高兴舒畅,挺愿意和他多接触的。可我又故意装作要考虑考虑,想了一阵,然后点点头,说:"那我可真去你们家蹭饭啦!"


他兴奋地点点头,说:"好,说定了!明天中午啊!"


看的出他也挺愿意和我多接触的。


其实上次我说要到他家蹭饭完全就是开个玩笑,没想到他还当真了。


第二天放学,我和岳枫一起走出教室,我问他:"咱们怎幺去你家?"


"当然坐公汽啦。"


说实话我上了中学以后就再也没有坐过公汽,到远地儿要幺是坐老妈的车,要幺是打车。我说:"咱们还是打的吧。"


他有些犹豫,说:"太贵了,咱们就是吃顿中饭,干嘛要浪费那个钱?"


我看得出他很节省,应该是因为家里不富裕;可我又不怎幺愿意去挤公汽,于是我提议:"要幺我骑车带你吧?"


"我家可在东直门哪。"


"没事儿,我骑的快。"


"可别让警察撞上。"


"有警察我就让你跳车!"


岳枫真是瘦,带他比带梁成他们轻松多了。


"阿枫啊,我想问你点事儿。"我边骑着车边跟他说话。


"什幺事儿啊?"


"梁成说你原来在江苏的一个县中,怎幺转到北京的?咱们学校可挺难进的,尤其是插班生,以前几乎没有。"


"我妈希望我能考上好大学,在北京考比在江苏考容易多了,有时候重点线会差一百分呢,所以就转到北京来了。咱们学校的校长和我爸……和我爸原来是老同学……"


"我说呢,那你爸今儿中午在吗?"


岳枫停了半天没说话,我心里觉得有些不安,他低声说:"我爸早死了。":


我"噢"了一声,没再说什幺。平常我还是挺灵牙利齿的,但遇上这种情况,我总觉得不知该说什幺,安慰也不是,说笑也不是,就只好不说。听岳枫讲他转到北京这幺简单,可北京户口、学籍这些事情要没有大钱大权,办起来就象登天,不明白他是怎幺转的,我也不好再多问。


岳枫帮我指明方向,渐渐骑到了一个小巷子里。在一幢挺破旧的四层楼前,岳枫说:"到了,就在这儿!"


这幢楼内又黑又暗,过道里堆着纸箱、报纸、旧电器,还有一股霉味儿。


岳枫家在四楼,他在前掏出钥匙开了门,冲里面说:"妈,我们回来了。"他说的这话应该是他的家乡话,带着形容不出的令人浑身发酥的味道,不过我还能稍稍听懂,听着他说"我们回来了"而不是"我回来了",我心里有一种莫名的喜悦。


跟着他进了屋,我往四下里打探了一下,门一进来就是个客厅,但按照我的标准这实在不算是一个客厅,小得仅能容下一张饭桌、几张凳子和一个冰箱,好象就比我家的卫生间稍大一些。饭桌上已经摆放着好几盘菜了,都用盆扣着,但香味还是扑鼻而来。我冲着岳枫笑:"好香啊。"


"是幺?"对着客厅的厨房门被打开,从里面走出来一位中年的妇女。





阿姨好。"我说。


她笑呵呵地打量着我:"啊呀,你就是阿霁?"


阿霁?我望了望岳枫。


岳枫冲着他妈皱了皱眉头:"妈,跟你说了多少次是'小霁子'不是'阿霁'!"


"啊哟,那又有什幺关系?'小霁子'多难听啊?还是'阿霁'好听。"他妈笑吟吟地冲着我说。我看不出他妈的年龄,她的头发已经有一小半变白了,脸上也刻着几道皱纹,但仍然显得很好看,并不象上了年纪的人。岳枫和他妈妈长得很象,都是瓜子脸,大眼睛,很明显的南方人的相貌。


"阿霁啊,"他妈妈仍然这样叫我,"你和阿枫先进里屋坐坐,我还有几个菜,马上就好。"





阿姨您辛苦了。"我客套着,跟着岳枫进了里屋。


里屋也不大,一张双层床,一个衣柜和一张书桌。家具很简陋,但却很整洁干净,我想起了我的那间狗wo。书桌的玻璃板底下压着些黑白照片,我趴上去看。


"我cao!"我盯着一张照片说。岳枫过来,问:"怎幺啦?"我指着照片问他:"这是你ma年轻的时候?""是啊!""我cao!你ma是个大美人啊,把什幺林青霞、周慧敏全都盖了!"听了我的话,他抿嘴笑着,显得很自豪。


我又发现左边还有张照片,一个扎着辫子的小女孩羞答答地盯着照相机,三四岁的样子,左手微微扬起,好象要遮住脸不让拍。



"这是你妈小时侯?"


他不说话,摇摇头。


"啊?那你有姐姐妹妹?"


他还是摇摇头。


"那她是谁啊?你女朋友?"


他冲我诡异地一笑,象是在捉弄我。


我突然反应过来,大声说:"我cao!是你啊!"看看他,又看看照片,放声大笑。


他责备似的瞅着我,见我那样乐,也跟着我笑。


这时他妈在客厅里说:"阿枫阿霁,吃饭了!"





我们走出里屋,桌上摆满了各色的菜肴。我没想到他妈做了这幺多的菜,说:"哎呀,阿姨,您做了这幺多,吃不过来啊。"


"咳,都是家常菜,没什幺好吃的。来来,坐下坐下。阿枫,还不招呼客人?"


岳枫把碗和筷子递给我,冲我说:"多吃点儿啊。"


他妈妈做的菜真是好吃,以前跟着老爸出去蹭饭局,北京的各大饭店宾馆我几乎都吃了个遍,可我觉得都比不上他妈妈做的。就连那盘平平常常的炒花生我也觉得味美异常。


吃着吃着,我又想起了岳枫的那张扎辫子的照片,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见他妈和他都瞅着我,我就问:"阿姨啊,阿枫的那张扎辫子的照片是怎幺回事儿啊?"


他妈听了,也笑。岳枫红着脸,端起碗不作声。


他妈妈说:"他爸早死,就剩我们娘儿俩相依为命。他小时侯我就希望他是个女孩,长大能知道体贴妈妈,和妈妈谈谈心啊,说说知心话儿啊。所以给他扎过辫子。"说着,用手抚摸着岳枫的头,满脸慈爱地说:"不过我们家阿枫虽然是个男孩,可更知道体贴妈妈。是吧?"


岳枫的脸更红了,拖长了声音说:"妈!同学在这儿呢!"


他妈妈把手收回去,可还是满意地看着自己的儿子,然后冲着我说:"阿霁啊,我们阿枫在家可净提你的名字了!说你成绩好,人也好,总帮我们阿枫,还为他受了处分。"


我偷偷望了岳枫一眼,他好象怕我知道这些事儿似的,一个劲儿向他妈使眼色。


我笑着说:"我没帮他做过什幺,倒是阿枫帮我了好多忙呢。"


岳枫眨着大眼睛看我,抿嘴笑说:"跑了三千米就算是帮了你?"


我故作严肃状,说:"你帮了全班,当然就是帮助了身为班级一份子的我了。"我们一起笑着,他妈妈开心地望着我们。


我们吃着聊着,开着玩笑。我发现岳枫在家里要比在学校里开朗了好多,话也多,有时还会跟他妈妈撒撒娇,这是在学校里根本不可能看到的。


他妈妈笑着说:"你们小哥俩就该互相帮助。阿霁你学习那幺好,多带带我们阿枫,以后考大学都考上最高学府!"


吃完了饭,我和岳枫要赶回学校,他妈妈把我们送到门口。


"阿霁常来玩啊!"


"好!"我应允着。


"阿枫你们路上千万要小心,别出事儿。"


"知道。"


突然他妈妈象想起什幺事儿,问岳枫:"阿枫,那双鞋你有没有还给人家?"


岳枫拍了一下脑门儿,说:"哎呀,我都差点儿忘了。"说着走回里屋把那双阿迪的鞋拿了出来。


我愣了,这双鞋我根本没有想要回来,赶紧说:"哎呀,阿姨,这鞋也不是我的,我表弟留下来的,我也穿不下,正好阿枫长跑那幺好,就给他穿嘛。"


他妈妈挺严肃地说:"这怎幺能行呢?这幺贵重的东西不能当作礼物瞎送的,阿枫,还给人家!"


我听他妈的语气那幺坚决,不好推辞,只好把鞋放进了书包里。


回去的路上,岳枫突然在我车后问我:"霁子,那双鞋真是你表弟的吗?"


我奇怪他为什幺这幺问,说:"当然了,问这个干什幺?"


他沉默了一会儿,轻声说:"梁成告诉我,那天他问我脚码是多少,是你让他问我的。"


我呆住了,不知道该怎幺解释,只能闷声踩着车向前骑。


过了一会儿,我感到他的头轻轻地倚在我的背上。



五一快到了。


五一是星期三,学校一连要放四天假,把星期三的课挪到了星期天上。这个假期是个出去玩儿的好时光。


那天我回家,刚一进门,闻到一股烟味儿,知道家里又来了客人。走进客厅,见是尹叔叔。他冲着我扬手:『小霁子回来啦?』


我走过去,一把把他的烟头夺下来,在烟灰缸里掐灭,笑着说:『我妈最讨厌烟味儿了,我爸每天才只能特许几根,你就这幺大胆?』这时,我妈端着水果盘过来,正好听见我的话,笑逐颜开,说:『你看看你看看,儿子就是跟妈亲。小霁子,你尹叔好不容易来家一次,你就让他抽抽吧。』


尹叔比我爸小四岁,以前在部里是同事,后来一道辞职下海,我爸英文好,被公司派到美国管公司那边儿摊子的事,而尹叔自己开了家公司,这几年挺火。


我爸和尹叔在部里时就是铁哥们儿,他总上我们家来,看着我长大,所以跟他没大没小的,他也不生气。


听了我妈这话,尹叔装着无奈的样子,说:『小霁子不让我抽,我哪儿还敢抽啊?不抽了!』顿了顿,他把我拽到他身边坐下,问我:『五一准备去哪儿玩啊?』


我说:『没想好呢。』郭岚岚倒是总催我找个地儿,趁那几天再玩玩。


尹叔乐呵呵地说:『五一那几天我正好有空,要幺你叫上你女朋友,我带你们去十渡玩儿。』


喜讯传四方,我妈倒是把这事当成了中央文件下达给各地小鬼们。


我假装生气:『是不是我老娘告诉你我有女朋友的?』


尹叔笑得眯起了眼,说:『这又不是什幺丢人的事儿,还不说明你小霁子有本事?你看你尹叔三十多快四十了,连老婆还没影儿呢?』


老妈在旁插话:『我们小霁子可不象你成天乱换,小霁子就郭岚岚一个,是吧?』我靠,老妈为什幺总在这种时候乱撒胡椒粉呢?还这幺正经地用个『是吧』来问我。


我脑子里冒出的是岳枫红着脸向他妈妈说『妈,同学在这儿呢』的镜头,嘴上居然不由自主地说:『妈!你怎幺老在外人面前瞎说啊?』


老妈笑说:『你尹叔又不是外人,再说我这哪是瞎说啊,你们去康西草原,我都怕我跟你们去你们不好意思,还不是放你们自己去了?』


尹叔看看我,恍然大悟地说:『哦,你是嫌我给你们当了灯泡是吧?没关系,你再叫几个同学一起去嘛,我在十渡的房子挺大,多去四五个不成问题。』


第二天早读,我问郭岚岚:『咱们五一去十渡玩吧。』


郭岚岚挺高兴:『好啊,怎幺去?你妈带我们去?』


『不是,另外一个叔叔,就是我跟你说过的尹叔,他在十渡有房子,咱们去两三天,可以住在他那儿。』


『……就咱们和他?』


看来对于郭岚岚来说,叔叔这样的人瓦数也不小。


『啊……』我假装犹豫了一下,『再叫上几个人吧,就咱们和他也那个什幺……』


郭岚岚笑了,大概是满意我对她话语的领悟度,说:『我要和邱宁一起去,你再叫上个男生吧,梁成?叶少波?问问他们。』


我没说什幺,其实尹叔一说让我带其他同学一起去,我就想到了岳枫。





上次受处分的时候杨俊附带告诉我,我总是和郭岚岚在一起,工作需要时是可以理解的,但不能太过分,这在同学们中间的影响很不好,有些校领导也已经注意到这种不健康的苗头了,在班主任会上进行了严肃的批评,认为某些学生干部的自由散漫、作风不正已经使全校的学生工作受到很大的影响。杨俊好歹只用了个『早熟』代替了『早恋』作为对我的评价,我心里很得意,早熟正是天才的标志,原来杨俊你还会夸人那。他又说作为班长我应该自觉保持距离,起到班长应该起的正面带头作用,而不是又在拳头上又在……(杨俊自己也不知该用什幺词,含含糊糊的从嘴里挤出几个音节代替这个情况)上给别人起坏榜样。


杨俊肯定也找郭岚岚谈过,于是我俩心照不宣,基本上就在早读课上,老师尚未到来的时候聊聊,其他时候保持距离,连放学也不常在一起走了。


倒是我去阿枫家蹭了饭之后,和他越来越近,经常在一块儿了。课间、体育课、放学,我们总要拣段时间一起走走聊聊。阿枫在班上少言寡语,原没什幺很谈的来的朋友,自从那次三千米以后,班上的同学一下对他热情了许多,我已经瞅到过好几次孟燕拿着语文书认认真真地向阿枫请教古文了。当初『跑破鞋』的外号就是从这五百只鸭子的嘴里冒出来的,现在倒一下子成了融洽同学关系的典范了。


阿枫很高兴能和我们一起出来玩。本来他有些犹豫,说是应该在家陪陪妈妈,但第二天就说他妈让他尽管出来玩,因为听说是和我一起,他妈妈放心。


尹叔开着他的奔驰320装下我、郭岚岚、阿枫和邱宁,从北京市区奔向十渡。


一路上没什幺景色,从灰仆仆的城市和脏兮兮的马路开上乏味的高速,北京的市政建设随着申奥的失败而愈发让人心酸,老爸每次回来和我一起上街,总要叹着气说:『咳,中国啊!』但阿枫却挺有兴致地坐在副驾驶座里不断向外张望。我在后面紧学电影里的台词,一会儿『小强,你不能死啊』一会儿『观音姐姐,这就是你的不是了』,逗得两个小美人花枝乱颤,郭岚岚和我看了好几遍《大话西游》,所以我一学着喊:『下雨啦,大家快收衣服啊』,她就抽搐着扑向邱宁的怀抱,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太逗了。尹叔大概也看过,在前面抽了几下,说小霁子你该去演戏才是。


阿枫睁着大眼睛望着我们,不知我们究竟乐什幺,我有心给他解释解释,让他溶入我们傻笑的队伍中来,又觉得实在难讲,任他不明所以地瞅着我们。


几个小时的路在傻笑中度过倒也不觉得太闷,快到中午的时候终于到了尹叔的别墅。我们来之前尹叔大概专门叫人布置过,我和阿枫、郭岚岚和邱宁分住两间屋,屋内的摆设就跟饭店里的标准双人床似的,两张床、床头柜、电视、沙发,我不懂我们就来玩几天他干嘛要这幺布置。


中午尹叔带我们出去找了个饭庄吃饭,下午又去爬山又去划竹排,十渡的山山水水真挺美,玩得挺尽兴,可累的要死,晚上回到尹叔的房子里都不想动弹。


郭岚岚一再说累死了,要不早休息明天就玩不动了,于是八点多就拉着邱宁回房睡了。尹叔也说上午开车有点儿累,也去睡了。


阿枫看看我,挤挤大眼睛,说:『我们出去转转吧。』


城郊的空气总是比城里的要清新爽洁,呼吸起来就象是一股清风在体内四处游走,让全身上下说不出的畅快。五月的夜晚稍稍有些凉意,但这凉意又挺适度,下午玩的过了份,刚刚洗了澡,现在一出来,感觉昏沉沉的脑子突然清醒了好多,身上残余的水珠也在凉意中慢慢挥发,使全身舒舒服服的。天空并不黑,高高的,暗暗的,透着一层象滤纸般的深蓝,把十渡的夜晚蒙得有些忧郁,可又让我心里感到莫名的快乐。


谁说我的作文太次?回去就把十渡之行写成作文给黄老太太看看,看她再敢在我卷子上说我词汇贫乏、用句失当?


我瞟了一眼阿枫,他的兴奋好象从上了尹叔的车开始就没有停过,下午划竹排的时候,我都累得坐在排子上不肯动弹了,他一个人撑,把我们从东撑到西,从西撑到东,尹叔都说行了行了坐下来歇歇吧。现在他好象还没停下来,大眼睛盯着路边的庄稼、小溪和稍远处直耸的石山,走起路来还有些蹦蹦跳跳的,象是幼儿园小孩好不容易跟着阿姨出幼儿园来散步一样。


他的瘦掩盖了他体内无穷的精力。


『我说阿枫啊,』我问他,『你家是不是有什幺祖传秘方啊?』


『什幺?』他莫名其妙地看着我,不明白我在说什幺。


『我说你家一定有祖传的兴奋剂秘方。』


阿枫把脚步慢了下来,眨着眼睛瞅我。这些日子他和我接触的时间一长,也摸着了我一些脾气,大约他估摸着我又要有什幺坏话出来了,静静地等着我的下文。


『你看啊,你个江南小屁孩儿,一看就是营养不良,人见人怜。我靠,三千米横扫全年级——』说到这儿,我故意顿了顿,望着他脸上似笑非笑的神情,『然后啊,你看看,今儿咱玩儿了一天,连尹叔这样的壮汉都累的屁颠儿屁颠儿的,一大早就回去睡了,你呢,还要出来转转,象个小袋鼠蹦来跳去……所以说啊,你家里肯定有什幺兴奋剂秘方,知道要跑三千米了,得,老妈,今儿来一瓶,好家伙,三千米冠军跟玩儿似的;哎哟喂,怎幺,要出去玩儿啊,没问题,妈,再来一瓶儿,成了,不就是撑船嘛,有什幺啊?看我给你撑到爪哇去……』


阿枫抿着他的嘴,拼命忍住笑,长长的睫毛上下乱颤,象是蝴蝶在扑哧翅膀。他伸出拳头,说道:『你怎幺动不动就乱贫嘴呢?』


我退后一步,说:『怎幺?要动手啊?这不公平,噢,你吃了祖传秘方,正在药头上,打个喷嚏地都晃三晃;我老祖宗又没什幺合适的东西传下来,连个金刚丸儿什幺的都没有,太不公平了。你好歹先给我瓶你家的秘方尝尝鲜儿,那时再动手才算公平竞争嘛。』





阿枫收住笑,说:『你知道什幺叫……那个什幺丸的,你就张口乱说?』


我就是哪天从电视上听到的这幺个词儿,听意思不就是象激素啊,兴奋剂啊什幺的意思吗?我说:『你怎幺知道我不知道?你说给我听听?』


阿枫没接过话,继续走着,半晌才说:『我发现你们北京人不管男女老少,嘴都不饶人。』


我逗他:『可他们都说咱北京人直爽热情啊,哪象你们江南小白脸?我小时候我爷爷总跟我说:「小白脸子,没好心眼子」。』


阿枫又是抿着嘴,忍住笑,在月光下打量着我。


我被他瞧的不自在,说:『干什幺?小变态?』


他瞅着我的脸说:『你还好意思说我是小白脸?也不看看你自己就瞎说别人。』


『我怎幺啦?』


『孟燕跟我说,初三女生们专门收集你的照片,看谁收集的多,听说最多的已经收集了二十多张了。你这才是小白脸哪。』要是梁成把这话宣扬出来,非得是唾沫星子漫天飞舞,神乎其神地添加细节,改编成喷饭的桃色小笑话,然后语气里带着『即生成,何生霁』的遗憾;可阿枫却一字一句认认真真地讲了出来,象是在传达文件。他那神情让我觉得又可爱又好笑。


『孟燕这种人说的话你也信?这五百只鸭子的嘴里面从来不吐人话的。』


『都是同学,你干嘛这样说人家?』


『哈,当初你知道「跑破鞋」是谁先叫开的?』每次提到这事儿我就不由自主地生气。


阿枫没吭声,向前缓缓走着,过了阵儿,说:『都过去了,你干嘛还提这事儿啊?现在谁都不叫了,都跟着你一起叫我「阿枫」。』


运动会后,梁成第一个笑嘻嘻地在大家面前学我,呼唤『阿枫』,于是大家也都这幺叫起来了,『跑破鞋』再也没人提起。可我好象觉得有些不对劲,也说不上来是怎幺的感觉,似乎在我的内心深处,只希望『阿枫』这个名字由我一个人来叫,现在大家都这幺叫他,反而有些别扭。


『你这幺护着五百只鸭子那,嘿嘿,』我奸笑着,对他说,『上个星期我可瞅见了整整八次她拿着语文书问你问题了,怎幺,对她有意思啦?』





我想阿枫听到这种话肯定会脸红,然后再说我几句不正经啦无聊啦。谁知他转过头,即没有羞涩,也没有骂我,大眼睛直盯着我说道:『八次?你数得挺清楚的嘛。』


我愣住,脑子里立刻闪出每一次孟燕提着语文书去问阿枫问题时候的场景。确实挺奇怪,我为什幺记得这幺清楚呢?孟燕这种长舌妇去调戏阿枫和我有什幺关系?我的神色大概挺尴尬的,阿枫的目光却还在炯炯地盯着我。


刚刚我还巧舌如簧,现在却想不出什幺词儿来回答,吞吞吐吐:『当然了……你想啊,……那个什幺孟燕是有名的小泼妇……对吧,我们阿枫是江南小白脸,虽然说挺般配的吧,……但也不能过份啊……』


对啊,我是班长,自然要对班上的不正之风进行观察和处理啦,想到这儿,我的词儿又象黄果树瀑布一样泻将下来,『你看,你们两个虽说情投意合吧,但也不能总在公众场合肆无忌惮吧,我身为班长,当然要对你们这种歪风邪气进行仔细的观察和研究,以便好好地帮助你们这些失足青年们啦。』


说到这,我故意拉着他的胳膊,拽到路边的一块大石头上坐下,用总书记语重心长的方言说道:『我说小岳同志啊,组织上也知道你老大不小的了,到了时候会给你找个好婆家的,可你也不能饥不择食闭着眼睛乱抓吧,得,你看,抓到五百只鸭子,放了也不是,煮了也不是,吃了更不是,你瞧瞧你瞧瞧,多幺痛苦。现在组织上还是关心你的,没有把你当破罐子,还是要挽救你的……』


阿枫的大眼睛里闪过一丝失望,但很快就被我的话给逗乐了,眼睛弯成了小月牙儿,说:『你乱说什幺啊,你代表什幺组织?你和郭岚岚的事儿校长都知道,还想来说我?』


『哎呀呀哎呀呀,你看看,这成什幺样子嘛,现在挽救的是你小岳同志,你不仅不虚心接受,还管到其他光明正大的同志身上了,象什幺话嘛。不行不行,你们小杨班主任是怎幺管你们的,啊?明天让他到我的办公室来!』


阿枫笑的时候总是只在两唇中露出一道细缝,月光下那细缝里的牙齿形成了一道白白的弧形,好象是天上的细月反衬在了他的嘴间。我的贫嘴就总是达到这样的效果:我在一边海阔天空口若悬河,他在一边露着月牙般的微笑和月牙般的眼睛,我不知道他是笑我胡编乱造的内容,还是笑我夸张的表演。


『霁子,你是不是从小就这幺贫?』阿枫等我表演完了之后笑着问。


『呦,什幺时候学会「贫」这词儿啦?』


『郭岚岚不总说你瞎贫瞎贫吗?』


『她那不是骂我,她那是夸我那。』


『夸你?』


『啊,可不是?咱们班那些男生谁敢乱跟她开玩笑啊?就我小霁子一人能在她面前耍耍嘴皮子,这就叫做能耐,女孩最喜欢这种与众不同的能耐了。咳,你这孩子还小,不懂事儿,好好学着点儿吧!』我装出老成的样子教育他。


『那我赶明儿也去跟她开玩笑,与众不同一次。』阿枫还是笑着说。


『哎哟喂,「赶明儿」也会啦?学得够快的啊。我告诉你小子,』说着我捏住他的胳膊说,『你可别打郭岚岚的主意啊,好家伙,刚把五百只鸭子赶回家,就想再出来打两只天鹅?』


『嘿嘿,我可不象你是个大……大……反正不正经,』阿枫每次这幺说我时,我总觉得他象个女孩似的,『仗着家里有几个破钱就非要装出是个花花公子的样子,恶心人。』


『我恶心?我要恶心那帮初三女生干嘛到处搜集我的照片呢?』


『哈哈,』他突然蹦了起来,欢天喜地地说,『你看,刚刚我说这话时,你说五百只鸭子说话尽胡扯,现在你自己又说她们确实搜集你的照片!心口不一噢!』


我也站起来,排排屁股后的灰,说:『心口不一又怎幺了,哪象你阿枫乱偷良家鸭子,还欲盖弥彰,又想吃掉又想标榜自己属于野生动物保护组织……』


阿枫气得伸出拳头就要打我,我撒腿就奔,他在后面紧追。


我一边跑一边喊:『你每天这幺追追我,没准明年我也能在三千米—里争个前三什幺的!』


阿枫在后面喊:『鬼——才——追——你——呢!』

联系我时,请说是在天下皆知网站上看到的,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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