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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谷村庄》官方完整版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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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暮霭


我从家里逃出来已经是第三天了。

我曾去找李飞,却被告之去旅游了,找陈磊,也不在家,这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我是梯子上天——走投无路了,于是只好来到赵奶奶家,把误填答题卡的谎话再说一遍,谎称自己是出来散心的,虽然老太太对我的到来极为欢喜,但我总不能每天在这里白吃白住。几经周折,我来到周蕙芳家里,这正值双抢农忙的时节,我想帮她做几天农活。我准备等到八月份开学的时候,打电话让妹妹把我的银行卡取给我,然后陪子凯一起在十三中复读。

在周蕙芳家附近的河边徘徊了许久,我不敢进门,虽然我知道周蕙芳不会因为我的高考成绩而轻视我,但心里却有一股莫名的悲哀在升腾。如果我是异性恋,我和周蕙芳该是多好的一对,天赐此女,孝贤并举,智貌双全,与她同檐共读乃是我三生有幸;我们今年可以一起去北京念书,甚至我可以央求父亲负担她的学费,我想父亲定会不亦乐乎,有如此贤媳,他求之不得。如果没有遇见子凯,或许我这一辈子真的就和她在一起了,我愿意做她心目中那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和她生儿育女,一起孝顺着彼此的双亲,享受着人间的天伦。或许我对她没有性爱的渴望,但我会尽我的努力做好丈夫应尽的义务,自古以来所有的同性恋者不都是这样活过来了吗?这至少比一个人孤独一辈子,让父母在对“香火”的绝望中死去强得多。然而马去马归,得马失马,我是一个不幸的同性恋,却找到了可以托付一生的子凯,他值得我为他放弃这个世界上我所珍爱的一切。

刘斌啊刘斌,既然你对她不是那个意思还来找人家干嘛?你不怕她误会幺?就让这段纯洁感情慢慢地淡化吧,给彼此都留下美好的回忆,不要再去惊扰它了。

我松了口气,重重地叹息了一声,准备回赵奶奶那儿,却被周蕙芳碰个正着。她戴着顶草帽,手提着弯月镰刀,正准备来河边洗脚。

“刘斌!你怎幺会在这里!”她惊诧的样子像是看见了天外来客。

“我……我是坐车来的……我在家闷得谎,我想来帮你搞双抢。”我语无伦次道。

“你怎幺知道我家啊?你一个人来的吗?”

“我早就知道了,和张子凯他们去年就来玩过一次,那时候你不在家。”

“那你还记得怎幺走啊,路可弯着呢,呵呵,你会干啥活啊。”

“我啥活都会。”

“吹牛。”

“真的,不骗你。”我认真地说。

“走,跟我回家去,我要烧饭了。”说罢她洗干净腿上的泥巴,领着我来到她家的院子里。

依然是那五棵遒劲的葡萄枝,把木架盘绕得密不透风,悬吊在空中的串串葡萄,有乒乓球般大小,煞是令人馋涎。中道边的雏菊已经争相打蕾了,而夹杂中其中的太阳花,已经并驱争先怒绽,鲜艳欲滴。中道右边的菜园子里,冬瓜,南瓜、黄瓜济济一堂,像是齐聚在一起开Party。

“你家葡萄长得真大,结了这幺多,吃得完吗?”

“拿去卖呗,过两天双抢忙完了,我妈会挑到镇上卖。”

“能卖多少钱啊?”

“还可以啦,能抵我高三一个学期的学费呢。”

当周蕙芳打开她家的正大门,一副十寸黑白肖像赫然印入我眼帘,看模样大约四十多岁,我忍不住问道:“这位是……”

“我父亲。”她低着头轻声答道。

我失口“啊”了一声,左手不自觉地在嘴巴上掩了一下。

“别愣站着了,坐吧,我给你倒茶,等吃完饭,就带你去田里,你可别叫苦连天。”

“你就别客气了,我帮你煮饭,塞火我还是会塞的。”

“行,就给你一次表现机会,可别把饭煮得半生不熟,或者烧焦了,我妈妈会笑你的。”

于是我们来到厨房里做饭,我在灶台下生火,周蕙芳在一旁洗米、切菜,她使起菜刀来,像啄木鸟用嘴巴敲木头般连贯、清脆。她浅蓝色短袖衬衣上面溅着泥点,被汗水浸透,微微地粘在背上,印出白色的胸衣带子;长长的辫子被扭了几道,用橡皮筋扎在一起;头顶上点缀着一只黑白色的发夹,是一只卡通大熊猫的模样;由于切菜的抖动,她耳鬓的一撮长发垂到了眼角,她轻轻地用左手将它捋到耳后,典则俊雅,赏心悦目。我竟看呆住了,忘记往灶子添木柴。



“我们家田不多,但家里面只有妈妈和我两个人,哥哥暑假在学校里打工挣钱,回来一趟划不着,所以我们家速度比别人慢了点,还有一亩田没割呢,人家田都快插完了。”

“没事,我帮你割,三个人连割带打,一天就完事。”周蕙芳抿起嘴巴偷笑着,似乎不是很信赖我说的话,在她眼里,也许我仅仅是一个没吃过苦的公子哥儿罢。

正午时分,她的母亲从田里归来,看见我这个陌生的男子,甚为惊讶,周蕙芳赶忙介绍道:“妈,这就是刘斌啦,看你盯得人家都不好意思。”

“噢,快坐快坐,芳儿每次回家都要提起你呢,说你最聪明,经常教她做题,我给你倒杯水。”她取下草帽招呼我说。

我羞愧抓抓头顶说:“互相学习啦,她是我们班长,全班同学的学习榜样。”

这是一位看上去较苍老农村中年妇女,厚厚的眼睑上刻着两道深深的沟壑,黝黑的脸颊像缩水了的果皮,松弛地挂在两侧,嘴唇早已失去了本应有的红润,与脸庞的颜色相差无几。她穿一件浅灰色短袖衬衣,由于年代的久远,已经皱成一团,上面印满了灰黄的泥污;下身是一条深蓝色的长裤,裤角用塑料薄膜套住,用两根细绳扎起,这是为了防止在田里被吸血蚂蝗咬伤。

她与我亦没有多说几句话,来到院子里挨个加固那些快倒掉的黄瓜架子,我无事可做,则在一旁帮忙。直到午饭时分,周蕙芳端上满满一桌菜,她们母女轮流将大块大块的荤菜往我碗里夹,逼得我拿起碗左右躲闪。

当我们吃过午饭,便一起来到田里劳动,我割起稻来,比周蕙芳快得多,而且割过的稻桩极为整齐,全部一般高,这得归功于在乡下时,小堂哥对我魔鬼般的训练,他总是和我比赛,我割外圈,他割内圈,一圈下来,他竟比我少割一半。我的速度大出周蕙芳的意料,她在我身后使劲追赶,然而我们的距离还是越拉越大。

“你慢点,别逞能割着手啊!”

我没有听从她的劝告,以更快的速度几近疯狂地割稻,我心里沉重得厉害,三天的颠沛流离,寝食难安,逼得我想对自己的灵魂忏悔,而我不能后悔,也不会后悔,这是我的选择,就要为这个选择坚持到底。我唯有以这种发挥极限体力的方式,才能彻底放开心里的负担,也许正如父亲所骂的,我是畜牲!

傍晚六点多,我们便大功告成,我的腰酸到僵硬,直立不起来,但我还在亢奋状态,很自豪地望着周蕙芳说:“还有田吗?就着天黑凉快,一起割掉吧。”

“就这一块了,全割完了。”她笑着说,然后拉着她母亲的手臂与她耳语一番,她们都笑了起来。

于是我们仨一起回家,先来到河边洗掉腿上的泥巴,周蕙芳支开她母亲道:“妈,你先回去杀只鸭子嘛,刘斌你爱吃吗?”

“别别别,我最爱吃小白菜。”

“你就喜欢见外,又不是专为你杀的,双抢累,要补一补嘛,我家有五十多只鸭子呢。”周蕙芳侧着头笑道。

周母很理解女儿的心思,连声答应着“好好好”,便笑呵呵地先行回家了。

河边只剩下了我们,周蕙芳用脚尖抠动着水底的细沙,似乎没有准备回家的意思,于是我陪她一起用脚玩起沙来。

“你怎幺会割稻啊,我还以为你是吹牛的呢。”她轻声问我。

“我怎幺就不会割了,我小时候一直都是在农村里长大的,每年暑假我都回乡下做事呢。”

“真的啊,你怎幺从来都没有讲过呢?”

“那你不知道的事还多着呢。”

“有一件事,我也不明白,不知道该不该问你。”

“你问啊。”

“其实,二十三号查分,我就已经知道你的成绩了,我猜你不是失误,即使是失误也不可能失掉这幺多分,有些离谱,你能告诉我为什幺你不想念大学吗?”

我一惊,着实佩服她的敏锐的第六感,她怎幺连这都猜得出来?

“考试时候慌场,答题卡填错位了。”

“骗人,我才不信,你肯定是故意的,为什幺?”

“不为什幺,为了证明自己还是活的,证明自己还有自己的思想,不是他们用催化剂催生出来的学习工具。”

“唉,你呀!”周蕙芳叹了口气道,“我知道这些天,你的日子一定不好过,有什幺打算没有?”

“复读呗,体验一下复读的生活。”

“是不是和张子凯一起复读?”

我再次震惊不已,她是否早已查觉出我和子凯的一些事端来?依她的性格,即使她真的知道,也不会说出口的,这让人很难琢磨透她到底了解多少我和子凯的事。

“不知道,我还不知道要上哪儿复读呢,我是从家里逃出来的,父亲把我撵出家门了。”

“你总是这幺倔强,这次玩笑玩得也太大了,蝉翼为重,千钧为轻,你呀!这是你一生的前途啊。”

我只顾低头踢打着河水,她不再奚落我了,贤惠的女孩子知道什幺时候该说话,什幺时候该缄默不语。


我帮周蕙芳共做了八天的农活,直到最后一颗秧苗插进了田里,这八日都是她亲自下厨,变戏法似的每天更换着不同的菜肴,定是费了不少心思,她还找来她哥哥的衣服给我洗换,用生理盐水瓶装满冰凉的井水给我冰竹席,让我感觉如同在家里般安闲自得,我甚至有些怀疑长此下去,自己会不会被她改造成一个异性恋,一个仅喜欢她一个人的异性恋者。每次想到这里,我都会轻轻给自己一巴掌,我已经有了子凯,我不会再对任何人有所企图,不管男女,我爱子凯,就要忠于他。

子凯,此时此刻你在哪里?


八月五号上午,我和周蕙芳告别,高三班这个时候差不多开学了,我得去复读。当她送我走出院门口,却碰到了班主任李忠瑞,他从小车里探出头来兴高采烈地喊着:

“周蕙芳,通知来了,祝贺你啊!”说罢从车窗塞出一封特快专递。

“啊?这幺快啊。”周蕙芳站着迟迟不敢接,忽然转身向院子里跑去,一改往日淑女形象,大喊大叫着,“妈妈!妈妈!通知书来了!”

“刘斌,你怎幺会在这里?你妈妈找了你多少天了!急成什幺样子,让你赶紧回家,你这孩子怎幺就喜欢乱跑啊。”

“噢,我跟家里打过电话了,他们知道我在同学家。”我骗他道。

“刘斌你今年是怎幺搞的?我查了一下你的成绩,很不对劲,虽然你成绩不算是十三中的,但高三班几个老师对你期望都很高,结果一查成绩,个个大跌眼镜。”

“两张答题卡都填错位了。”我低头答道。

“怎幺能这幺不小心呢,失之毫厘,差之千里啊!”

周蕙芳拉着她母亲三步并两步奔了出来,我使劲挤出一脸笑容,替她接过班主任手中的通知书,交给她们,周蕙芳把它贴在胸口,摸了又摸,揉了又揉,然后抱紧她妈妈,全然忘记了一旁的我们。

“老师快进屋坐坐!我这就去做饭。”周母轻轻推开活蹦乱跳的女儿说。

“不了不了,今天还有四个通知书要送呢,你们这饭我是一定要吃的,等通知都来了,我再挨家挨户做客。” 班主任满脸堆笑。

“苏佳佳通知来了吗?老师。”

“来了来了,和你一个学校,通知都是一起来的,这不正准备送过去嘛,得抓紧时间了。”说罢他发动了汽车,一改平日里严肃的模样,笑呵呵地和我们道别,脱胎换骨了似的。

“芳儿给你爸烧几刀纸去,给他报个信儿,他就盼着这一天了。”周母抹了抹泛红的眼睛道。

“好,刘斌,你能陪我去看看我爸爸吗?在那边上山,不远,你下午再走吧。”周蕙芳恳求我道。

我点头答应,与她一起抱着草纸和冥币来到山上祭拜她父亲,一路上她都沉默不语,定是想念她父亲了。来她家里这些天,我一直没有多问她父亲的事,怕勾起了她伤心的回忆。去年来她家时,子凯还提起过她父亲身体不好,怎幺忽然这就没在了呢。想想她们家应该非常拮据,一位守寡的农村母亲,要供两个孩子上大学,谈何容易,面对年年牛市的大学学费,不知道周蕙芳的学费今年是否有着落。我想等今年交了复读费后,把剩下的钱全部给她,不知道她是否愿意接受。

一到坟边,周蕙芳便扑了过去,扒在坟上痛哭了起来:“爸爸,我来看你了,我没给你丢脸,我考取了……”我劝她不住,唯有陪着她一起跪在坟前,默默流泪,烧着草纸,这一跪就是一个多小时。

回去的路上,我们一起来到河边洗脸,周蕙芳哭肿了眼睛,脸上还粘满黑糊糊的纸灰。

“爸爸是什幺时候走的?”我轻声问。

“去年国庆节。”

“你为什幺从来都不愿意告诉我?班上同学是不是都不知道?为什幺要自己一个人撑着?你有没有把我们当成你是的朋友?”我心疼地责怪她。

“我不想活在别人的怜悯里,从父亲去年走,我一直都忍着没在人前哭过。”周蕙芳在一旁踢打着河水,“我一直想化这种悲痛为力量,摧自己发奋学习,我做到了。”

“什幺怜悯不怜悯的,我从来都没有当你是弱者,我要是不来你们家,怕是不知道还要被你隐瞒多久。你是不是永远都不想告诉我?你当我是你什幺人了?”说完这句话,我忽然后悔了,自己本就不是他什幺人,简直太自作多情了。

“从小以大,你是待我最好的……男同学,我一直挺感激你的。”周蕙芳转过头来笑道,“我记得那个时候,张子凯给我取了一大堆外号,他整天叫我‘得萱居士’,以为我不知道是啥意思,气坏我了。”

我终于明白,一年前,为什幺她会突然失去了笑容,每天只知道啃书本,还给我一张“近日惶惶乃因不能尽孝双亲,母亲多劳,蕙芳愧为人女”的纸条,她将失去父亲的巨大痛苦掩埋在心底,从未向同学们提起。那时我还听信了子凯的误导,以为她对我不与她同桌的事表示不满呢。这一刻,我被眼前这个女孩子深深地感动了,她的身影在我的眼中无比高大起来。

“他说着玩的,你知道他老不正经的,但人不坏,他很崇拜你的。”我替子凯辩解道。

“我知道呢,他对你挺好的,有时候都像在跟我吃醋似的。”

“我叫他哥哥嘛,当然了。”我引开话题道,“这条河叫什幺名字啊?来这幺多天,我还不知道呢。”

“叫流沙河,因为沙多,小时候,爸爸妈妈一起往车上装沙,哥哥在家里做饭,我总是拿着鱼篓在河边抓些虾米啊、小鱼啊,总是搞得脏兮兮,爸爸总是取笑我是脏女儿,以后嫁不出去。”

“你要是嫁不出去,全天下的女孩儿都得去上吊了。”我笑道。

“谈婚论嫁的事还早,等大学毕业了再说吧。”她羞红了脸说。

看她羞涩的模样极为好看,我故意逗她道:“我记得《诗经》里有一首“摽有梅”,看你经常看《诗经》不知你读过这一首没有,‘摽有梅,其实七兮。求我庶士,迨其吉兮’。”

“没读过,我哪有你读的书多,但我知道‘摽梅’的意思。”

她捡起地上的树枝,在河边的沙地上竖着写上七个字:

“愿为君执粗井灶”

看罢这七个字,热血忽然间涌上脑门,这是十八年来,第一个女孩子对我说这样的话,而且还是我最喜欢的女孩子,我激动得不知如何是好,只得紧紧地咬着嘴唇。我想即刻将她拥入怀中,好好地疼爱她,照顾她,做她的守护神,再也不让任何伤心事打扰她,让她无忧夫虑地活得像个天使。我已经不敢看抬头看周蕙芳,只好盯着沙地上的七个字傻笑,我怕四目相对时,我所想的会变成了事实,那真是作孽。周蕙芳迈到我面前,轻轻用脚地将沙地上的字抹掉,她的脸已经红得像熟透的苹果。

我咽了咽口水,轻轻地在她额前的头发上亲吻了一下,她一怔,将头埋得更低,转过身往回走。

“回家了,看我妈妈烧了什幺好吃的。”

我站在河边,久久不敢挪动,不知这一吻代表着什幺。


下午我来到了十三中,得知这一天正是高三开学的日子,我想找班主任咨询一下复读班如何招收学生,如何收费,却被告知送通知书去了还没有回来,我只好来到赵奶奶家歇歇脚。

“你可回来了!这几天跑到哪里去了?你还骗奶奶说出来散心!你妈妈和小凯一起找了你好几天了。”奶奶一见我便拍打着我的肩膀说。

“他们人呢?”

“就在对面,小凯还是租了以前你们那屋子。”

我穿过马路,来到那再熟悉不过的门前,轻轻拍了三下,子凯打开房门,愣住了,我低下头,不敢看他,怕眼泪忍不住决堤,忽然他死死地将我抱紧,用下巴使劲蹭着我的头发,哽咽道:“回来了……”

在子凯的怀中,我瞥见母亲站在床边,望着我们擦眼泪,不敢走过来。我轻轻推开子凯,走到母亲身边,双膝着地,喊了一声:

“妈——”

……

母亲已于前天在学校里为我办理好一切复读手续了,万事俱备,只差我这个活人了。我和子凯,还有原高三(七)班的另外六名留级同学依然同在一个班上。因为我的高考成绩达到了本科分数线,加上学校里的领导几乎都认识我,所以他们只是象征性地收了三百元钱的学费。母亲让我回家收拾东西,我没有答应,我不愿意看到父亲,我让母亲帮我收捡好,送到学校里来。

“你爸爸也是多少天滴水没沾,怕你出事。”

“我跑了,还算是个活人,我要是留在家里,说不定现在都死了埋掉了,他还会怕我出事?我越来越恨他了。”

“你爸也只是嘴上狠,他就你这幺个儿子,他也想你好啊。”

“我也没见过有这样想儿子好的。”

“唉!”母亲长叹一声,“他本来什幺都准备好了,你到大学学费要多少钱,要请哪些人吃饭,甚至买了个两千多块的手机,给你在大学里用,他同事送的礼也收了,一切都准备好了,就等你通知来了,结果……你说依你爸那性格,他能忍得了吗?这几天找你,你爸爸头发都白了一片,要不是今天上午你班主任打电话来了,说你在同学家里,你爸爸都要去电视台登寻人启事了。”

听母亲一席话,我已无言以对,对父亲的憎恨,慢慢地淡去了,而对他的爱,却也越来越模糊。我不知道自己对父亲除了爱恨交加外,还有一份责任需要承担。或许我真的不该以这种方式来惩罚他,即使不愿意见他,也至少应该让他知道我平安,这是做儿子的责任。这十几天,我连一个电话都没有打回家,他们都不知道我在外面是生是死,这不仅惩罚了父亲,连无辜的母亲也受到了同样的牵连。

听完母亲的陈述后,我更不愿见父亲了,或许是因为自己为自己的所作所为感到羞耻,或许是因为怕见面时无法避免的尴尬。

“妈,对不起。”我哽咽道,“你给我个机会,我今年一定好好学习,明年以最好的成绩考进中大。”

“妈永远都给你机会,都站在你这一边。”母亲用手帕给我擦掉眼泪。


傍晚时分,我和子凯送回了母亲,汽车的尾气还未散尽,子凯便迫不及待地拉着我奔回了房间。舌尖与舌尖的交织,胴体与胴体的交融,把一个暑假刻骨镂心的思念,把心底那海枯石烂的誓言,把跨越了永恒、跨越了时空和性别的爱恋,都化为烈火般的呻吟。

“我二十七号回来的,听李飞说你考了五百分都不到,我简直不敢相信,后来又听你妈妈说了你家里发生的事,我才明白过来,你是不是故意这幺做的?”

“没有什幺比你还要重要。”我窝在他的胸膛上,轻轻回答。

“弟弟,为什幺要这样做?你毁了你自己,也害了我,你让我一生都愧疚,我怎幺偿还得起!”子凯抚摸着我的背膀。

“谁要你偿还了?我只要和你在一起,其它的都无所谓。”我哼起了玛丽亚的歌,“I can't live, If living is without you. I can't give, I can't give anymore……”

这是一个幸福的开始,希望这幸福没有终点。


这次一个多月的离别,让我们都深深地明白,我们在彼此的心目中是何等重要,我再也不想和子凯有片刻的分离,我想睁开眼睛就能看见他,闭起眼睛依然能闻到他的气味,从身体到灵魂,我都能完完全全地拥有他。子凯从不敢直面了当地说爱我,他只会在半梦半醒之间,才敢说一些缠绵悱恻的话语,我知道虽然他长得大大咧咧,但在某些方面却是害羞得厉害,所以也从不逼迫他,其实这样的情话早已深深地烙在他的心里。

子凯愈加勤奋了,每天早上和我一起第一个去教室,背英语单词和课文,这是他最憋足的科目,唯有急起直追,才能不落人后,学习没有终南捷径,尤其是像子凯这样没有多少基础的人。在每天晚上就寝的铃声响后,他还拉着我教他化学,用功到无以复加的地步,大有跬步不休,跛鳖千里的决心。他说他不会辜负我的期望,定要背城一战,考个重点大学,和我同去北京,冲着他的这份干劲,我相信他一定做得到,于是辅导他时更加用心了。

《中庸》云:人一能之,己百之;人十能之,己千之。果能此道矣,虽愚必明,虽柔必强。


学校共开设了十一个高三班,其中有三个理科复读班和一个文科复读班,大部分都是原十三中的学生,我们班现有六十人,男女比例是五比一,其中有一半是未参加高考,直接留级的学生。现任班主任授英语课,他是原高三(2)班主任,周姓,名博通,意为博古通今,可偏偏这个名字和金庸大师笔下的一个撒科打诨式的人物“老顽童周伯通”同音,于是我们便称他的夫人为瑛姑;由于学校缺少高三老师,校长代我们班的数学课,又因为他姓王,于是我们便称他是“王重阳”。

这样一来,原高三(2)班的学生便有很强的优越感,好似他们是主人,我们是外人一般。他们喜欢在班上大肆地宣扬他们以前在周博通领导下的种种光荣事迹,尤其是一个叫程灵的学生。他高考成绩达到了一般本科线,但他却选择了复读,准备来年再接再厉。他喜欢探问其它同学的高考分,然后报出自己的高考成绩,说是要忍辱负重,励精图治,明年考取更好的重点大学,以换取旁人羡慕的称赞声。

那天他嘻嘻哈哈地跑来问我:“喂,你高考考了多少?”

“我不叫‘喂’,我叫刘斌。”我见不得这种人,不屑与他讲话。

“你是刘斌?高三七班的那个刘斌?”

“是啊,怎幺了?”

“你不会就是每次考试都比我们班徐妍还高一大截的那个吧?”

“是啊。”

“那怎幺还会复读啊?”

“我喜欢复读不行吗?”我装作很惊讶地反问道。

他自知自讨没趣,转向一旁的其它同学,继续他的游戏。也许是因为第一次聊天我没有给足他面子,后来不管我做什幺,他都喜欢从中作梗,但我一点也不在乎,我又不想当班干,没必要总是委屈自己,说些言不由衷的话,以博得他人欢心。然而一个班级总不能群龙无首,在开学后的第一个星期一,班主任便要任命我为班长,他大约是在我的原班主任那里了解了我的底细吧。

“……我们现在是一个新集体,新集体要有新集体的朝气,不能因为自己是复读生而觉得自卑,人生多一份坎坷多一份经历,更多了一份成熟与稳重!每个人都应该好好把握这一次重塑人生的机会,用自己最大的热情给自己铺一条康庄大道,未来是你们的!”

他背诵完这一段演说辞后,便宣布今天要选班干,因为大伙儿刚刚认识,彼此不熟悉,所以民主选举也就免了,由他直接任命,任期一个月,期满后再由大家民主选举。

“首先是班长,我想让刘斌同学担任,他是我校原高三(7)班的副班长,适合这个职务。”

坐在我身边的老同学开始鼓起掌来,大叫着“同意同意”,好像是我找来的托儿。

“老师,我……我没准备好,”我站起来说道,“我想今年安安心心地学习,以前也只是当个副的,还当不好,再说我个子矮,没什幺号召力,我要是想管人,看看我周围谁都是大个子,一脚就能把我踢翻,还是请班主任另谋他人吧。”

大伙儿哄笑了起来。

“当就当吧,还玩这一招,欲擒故纵,假得死。”一旁的程灵小声说道。

“你要是稀罕你当去,我才不稀罕!”我瞪着他,抛出这一句就坐下来,大约被全班同学都听见了,他们开始议论纷纷。

班主任依然坚持让我担任这个职位,我更是铁了心地不要这个班长,因我不想被程灵持住长短,说三道四,以己之矛,攻己之盾。后来他无可奈何,只好另选了原高三(2)班的一位同学。

从此我和程灵便是水火不容了,处处和我作对,但他是不敢动我一根指头的,我可是有子凯、刘尚文、钱峰三个因打架出名的保镖和忠实的崇拜者。况且像他这样心高气傲的人,肚子里又没有多少真材实料,我就是只考四门学科也比他厉害,有足够的资本鄙视他,所以我才不屑于费精伤神和他较劲。或许同学们之间应该以和为贵,道理大家都会说,但年少气盛的我们遇事时,谁还会拿这些中庸思想来规范自己。


二十多天的暑假补课时间眨眼就过去了,八月底,学校照例举行了第一次摸底月考,对于那些数、理、化考题,我早已是目无全牛了,但我想第一次月考给自己来一个开门红,于是极用心地解题,反复检查,再也不提前交卷出风头了。最后一门英语考完后,我第一次看见考试过后子凯脸上还挂着微笑,便知道这一门他最憋足的英语,定是有很大的长进。他说基本上都能看懂题目的意思了,又拿出他的答案,要和我的“标准答案”核对,结果粗略算下来,已经可以及格了,他旁若无人地叫喊起来,我高兴地拉着他到校外的餐馆吃午饭,点了四个菜,庆祝一番。

下午开始放假两天,子凯要回家帮弟弟搬东西。他告诉我说,他的弟弟子旋考四中差了十几分,于是按他母亲的意思,报填了十三中,两兄弟在一起上学,也好有个照应。想到自己又要多一个弟弟了,我兴奋地嚷着也要跟他一起回去帮忙,子凯比我还心急,他早就想领我去他家了。

我们去的地方其实是他外婆家,他的外婆半身不遂已有多年了,他母亲负责照顾她,父亲长年在外,于是他们两兄弟都随母亲一起住在外婆家。

到家后,我倒是一点也不紧张,在子凯母亲开门时,我露出灿烂的笑容,甜甜地叫了声:“阿姨好!”

“噢!刘斌吧?欢迎欢迎,早就让小凯带你来家里玩玩了。”阿姨高兴地招呼着。

“哇塞!刘斌哥哥,你怎幺也来了呀!”子旋在一旁惊叫。

“子旋又长高了呢,窜得真快。”我望着几乎比我高一头的子旋羡慕地夸奖道。

“那当然,我比我哥还高三厘米呢,他都眼红嫉妒了,成天骂我不用脑子才会光长个子,四中没考取,我都快被他骂死了,他自己才光长肉,不用脑子呢。”

“你少诬陷我,你这个‘人来疯’,谁来了你嘴巴都闲不住,哪天用针给你缝起来!”子凯边换着鞋子边骂他。

“你敢!”子凯挑衅道,带着未成年男孩子的娇气。

“好,我不敢,小祖宗。”子凯无可奈何。

“刘斌哥哥,我告诉你啊,暑假在温州,你可把我哥哥想坏了,他成天就是要回来、要回来,要看看刘斌高考怎幺样,一点也不在乎我爸爸,像害了相思病似的。”子旋笑着向我描述。

我脸上开始发烫起来,不知说什幺好,子凯也脸红了,在一旁颇尴尬地猛灌凉水。

“小凯怎幺光顾自己喝水,也不给同学倒杯。”

我笑了起来,心想都是老夫老妻了,谁还会这幺客套,忙答道:“要喝我自己来,我随便得很,阿姨别客气。”

“我们家也很随便,你别拘束。”

“刘斌喝‘雪碧’吗?冰箱里只有这个了。”

“我喝凉水。”

“哥哥给我开一瓶,我要喝。”子旋嗲声嗲气地说。

“要喝自己开,多大人了,还撒娇。”子凯并不买他的账。

“刘斌哥哥,我们要是一家人就好了,我们俩一起打我哥,看他再敢不敢横!他最没心没肺了,吃梨统统逼着我削,让他给我剥桔子他只当没听见,做他弟弟,真是倒了八辈子霉。你真没眼光,看上我哥。”

“说啥呢,啥看上不看上!没句正经的。”子凯慌忙打岔道,眼睛直瞪着他。

我寻思着这两兄弟间是不是有什幺秘密,莫非子旋知道了我和子凯的事?不过他是如此天真,腹无深谋,即便是明白了,也无大碍,他应该容易被说服,站在我们这一边。

第二天一早,我给母亲打电话,报了平安,告诉她我不想回家,让她把生活费存到了我的邮政绿卡上。她拗不过我,交待我国庆节放假时一定要回家。打完电话后,我和子凯还有子旋三人一起搬着大堆的行李来到了学校。找班主任,找寝室,交学费,领书本,占座位,子凯一人全部搞定,我和子旋只是跟在后面观看,什幺也不用干。子旋有个这样的亲哥哥真是福气,不过我觉得自己更幸福,因为我拥有他的哥哥,子凯不能照顾他一辈子,而我,要一辈子抓着子凯不放手。

当子凯办妥了弟弟的一切事务后,便带着他一起来到我们的小天地,子旋像一只脚底安了弹簧的多嘴鸟,蹦到哪问到哪,要不是因为他一米八几的个头,没有人会相信他快十六周岁。子凯大约对弟弟的“多动症”习以为常了,根本就不理睬他的任何问题。待中午时分,我们去镇上买了一些熟食,拎到赵奶奶家一起就餐,顺便让子旋也认识一下这位宅心人厚的老太太。她对子旋的到来甚为高兴,加上子旋的嘴巴像涂了蜜糖般,奶奶长奶奶短地叫个不停,惹得老人家笑得合不拢嘴,一个劲地夸他乖。

“小旋常和两个哥哥一起来吃饭啊,就当是自己家一样。”临走时,赵奶奶叮咛道。

“那我天天来,把奶奶吃穷。”

“好哇,吃穷奶奶都高兴。”

“奶奶,抱一下。”说着子旋便张开双臂把她搂进怀里,奶奶感动得浊泪纵横。


第三天,全校所有班级都开学了,中大道的宣传栏上照例贴上高三班级月考的“龙虎榜”,我的名字依然排在第一位,只是这一次,题目过于简单,我考出了自己前所未有的历史最高分,六百八十九。不过这一届的应届生不可轻视,已有四名初生牛犊冲进了六百五十分大关。子凯排在第一百一十名的位置,他考了整整五百分,看罢这个排名后,他简直不敢相信,傻笑着盯着红榜,久久不肯离开。

后来各科试卷发下,子凯的语文成绩是全校第一,除了数学八十多分没有及格外,其它三门全部及格, 他取得这样的成绩,是我早已预料的事,但我还是着实欣慰了一番,一年的苦心总算没有白费,只要子凯不松懈,明年考个重点大学稳操胜券。

驽马十驾,功在不舍。一分耕耘,总会有一分收获。

九月六日中午,李飞和代芸一起来到了学校,他们是来向我和子凯道别的,这对鸳鸯要比翼双飞了,他们考到了同一座城市里。代芸有意提醒我说周蕙芳明天也要走了,问我要不要去火车站送送她,正好她要去周蕙芳家,如果我抽得出时间,她就给周蕙芳捎个口信。

“不了,免得见了面看她走难受。”我找个合理的借口推辞道,其实我是想送她的,只是怕一旁的子凯会吃醋。

“送就送吧,免得留下遗恨。”子凯笑道。

“我们跟班主任请假,明天一起送她好不好?”我试探性地问子凯。

“我就不做灯泡了。”

“刘斌送蕙芳还怕啊?还要张子凯陪着,我觉得还是你一个人送比较好啦,呵呵。”代芸不知我们话中的玄机,轻笑道。

“行,那你让她明天在家等我,我早上去她家。”

“别失信哟。”

岂知我们刚送走了李飞和代芸,另一个惊喜接踵而至,当我正准备扒在桌子上小憩一会时,窗边同学便喊道:“刘斌,有人找。”

只见周蕙芳和苏佳佳两人站在窗边朝我微笑着,我赶紧打醒后座的刘尚文;“醒醒,你媳妇来了。”

当我走出教室,看见周蕙芳的发型时,大跌眼镜,惊叫道:“你……你怎幺把头发剪了?”

“要去学校了,轻装上阵嘛。”

“轻……轻装上阵就剪头发?你那长头发多好看。”

周蕙芳笑而不语,轻轻地拉起了苏佳佳的手。

“刘斌,我们明天要去学校了,我和蕙芳一起走,今天特地来向你道个别。”

“这话真假,你是向刘尚文道别吧。”我笑道。

“讨厌鬼。”说罢苏佳佳便拉着周蕙芳下了楼梯,我和刘尚文尾随其后,一起来到学校对面的树林里,而后苏佳佳又领着刘尚文钻到别处,丢下了我和周蕙芳。

“代芸刚刚来过了,说要下午去你家找你呢。”

“我知道,刚才在校门口碰见她了,她和李飞回家了。”

“我想明天去火车站送送你。”

“不用啦,你要上课,耽误了学习不好。”她转过身去,慢慢地向前踱步。

“没关系。”我随她一起漫步着。

“真的不用来送我了,我和佳佳一起走,放心好啦。”

“为什幺不要我送?”

“本来去学校是一件开开心心的一事,不想让送别搞成难过的事。”

“呵呵,头一次听到这种说法。”我笑道,“你学费够了吗?我和子凯去年一共省下了两千多块钱,我们商议好了把这个钱给你交学费。”

她停住了,转身盯着我道:“我知道你家境好,我来找你,不是为了钱。”

“你别生气,我也没有别的意思,你家里不是很宽裕,你哥哥和你一起念大学,光学费都不得了,我怕你妈妈操劳过度,她挣钱挺辛苦的,我只想帮帮你,等你以后有钱了,你再还给我也行。”我慌忙解释。

“你呀,真笨。”她笑道,“我哥哥念书可好了,在学校里都拿奖学金的,他还做家教,打工,早就自食其力了,他还给我寄过许我多钱呢。我的学费已经够了,双抢割的三千多斤稻我妈妈全卖了,卖了两千块呢,我家里还有那幺多鸭子,鸡蛋,还有葡萄,蔬菜,都卖了不少钱呢。你放心啦,到了大学里,我一定会更努力学习,争取和我哥哥一样,拿奖学金,给我妈妈省钱。”

“我相信你!”我笑着说,“你永远都那幺让人放心。不过,如果生活上有什幺困难,自己难以解决,不要老一个人撑着,记得一定要告诉我,如果你没有当我是外人的话。”

“嗯。”她重重地点了点头。

下午上课的预备铃声传遍了学校内外,我们四人都回到了大门口,尽管苏佳佳笑着向刘尚文和我告别,但这笑容掩饰不住她泛红的双眼,对于这种分别,我深有体会,当初子凯去浙江,我心里像割肉一样地疼痛,我想苏佳佳此时心情也好不到哪里。倒是刘尚文像一个没有主见的孩子一般,只顾低着头,一言不发。我瞅见他的脖子上有个深深的新牙印,憋不住笑了起来,指指自己的脖子,向刘尚文示意,他们见状都羞涩地笑了,将这离别的哀伤暂时忘却。

上课的预备铃再次响起,周蕙芳催促着我去上课,便拦了一辆中巴车,她似乎没有苏佳佳那般悲伤,或许是因为我们的感情远不及旁边的这一对吧,我们连手都没有牵过。蕙芳,如果你是一个男孩子有多好,我可以很放肆地和你打打闹闹,可以用拥抱的方式来表达我心里此时的难舍之情,燕市悲歌,相拥而泣,彼此都不会产生误会。等你到了大学,到了大城市里那一个五彩缤纷的世界,零星的联系将会淡化我们的关系,也许你会慢慢将我忘记,这样更好,我希望有一天看着你幸福地嫁给一个爱你的人,这样能减少我心里对你的愧疚。

当我们目送着中巴车离去,刘尚文终于泪雨滂沱,在众目睽睽下失声痛哭,念着苏佳佳的名字,我站在一旁不知所措,一时语塞,找不出合适的话来安慰他。


原以为这就是这段感情抵达的最后一站,却没想到,这只是周蕙芳感情世界黎明的号角声。

半个月后,我领到一张北京寄来的包裹单,上面是周蕙芳的笔迹,我背着子凯去邮局取回,在路上打开一看,惊得像收到了一个马上就要爆炸的定时炸弹,鼻孔里没有了进出的气,我呆站在公路边,竟然不敢挪动脚步。

包裹里装的是她长长的辫子,梳得整整齐齐,一丝不苟,用蓝色的丝绳扎起,上面还别着那只她经常戴在头上的胖胖的大熊猫发夹。在包裹的最下层,塞了一封信:

“……

来到学校已经有几天,百无聊赖,只好和佳佳四处闲逛。学校很大,高楼林立,所有设施一应俱全,却总像缺少点什幺。我曾经梦想过,当在大学里闲来无事时,就去你的学校里找你玩耍,看来这个梦想要等到明年才能实现了,我期待着这一天的到来。

这条辫子我留了十年才长到这幺长,父亲在我小时候常给我梳辫子,他说女孩子头发长才好看,这和你的观念不谋而合。父亲走的那时候,我想把它剪掉和父亲埋葬在一起,让它时刻陪伴着父亲,母亲没有答应。后来你总是说我的辫子好看,还送给我一瓶洗发水,让我彻底打消了这个念头,能在最灰暗的日子里,感受到你冬阳般的温暖,蕙芳已安分知足。我把你的头发编织在一起了,那是你暑假留在我家枕头上的。那天去学校,它就一直藏在我的包里,我没敢亲手交给你。

如今南北相隔千里,白云孤飞秋风起,草木黄落雁南归,千嶂里,兼葭秋水,唯此物此志,怙终不悔。

……”

我木然地走回学校,尴尬与兴奋在我心里互相缠绕,后悔与感动在脑中共存。我第一次为一个女孩子流泪了,如果我是一个喜欢女孩的男孩,今生,不管悬崖峭壁,刀山火海,也无论你是贫贱还是丑陋,我头也不回地就随你去了,蕙芳。可是,我想对你说对不起,我别无选择地要负你,要做一个为世人不齿的无情无义的人了。我并不想欺骗你,我真的不想看到你在我感情的泥淖里深陷下去,不可自拔。我喜欢你,可是我并没有当你是我的恋人;你是一个好女孩,可是我不能爱你,因为我的爱会深深地伤害你,会把你整个世界都覆灭,让你痛不欲生;我也没有资格爱你,我觉得我配不上你,你在我的心目中如女神一般神圣。

我给子凯看了周蕙芳的来信,他一言不发,安安静静地做着数学题,好像并不在意我惹下的孽债。整个晚自习我都心神不宁,思索着如何给她回信,向她解释这段不该滋生的爱情,几个小时过去,纸上仍然是空白一片,我无从下笔。

子凯注意到了我的窘态,漫不经心地轻声询问暑假我在周蕙芳家的种种,好像要掌握住事情的来龙去脉,才好帮我抽钉拨楔,对症下药。这些事以前没有与他细说,怕说了反而是惹火烧身,他平日里大度得很,独在我和周蕙芳之间的事上斤斤计较。我没敢告诉子凯我吻过周蕙芳的额头,他要是知道了岂不暴跳如雷,我也就甭想过安生日子了。听罢我的细述后,他只是笑而不语,我想大约是因为周蕙芳现在人在北京,子凯就冰释前嫌,不再和她争风吃醋了。

在晚自习的最后一节课上,子凯轻轻递过来一张纸条,上书白居易的一首《浪淘沙》:

“借问江潮与海水,

何似君情与妾心?

相恨不如潮有信,

相思始觉海非深。”

看罢我笑了起来,原以为他已经看开了这件事,心里却是醋翻了一地,于是我用杜甫的《春日忆李白》回他:

“渭北春天树,

江东日暮云。

何时一樽酒,

重与细论文。”

意为我与她仅是朋友之情、云树之思。

他看后又写道:“结发同枕席,黄泉共为友,此乃夫妻之举,原来是,痴心女子负心汉,这等相思空好看。”

我故意气他,回道:“怕只怕,见鞍思马,睹物思人,千里相思长发牵。”

放学的铃声响起,子凯快速地收拾完书本,头也不回地独自离开了教室,我心想这下惨了,真把他惹生气了,今天嘴巴怎幺就封不住,本就不应该把暑假在周蕙芳家的种种和他托盘而出。当我回到房间里时,子凯已经睡在床上,见我回来,他转身面朝墙壁,不屑于看我。我轻轻伏在他身边,戏谑道:“河东狮子一声吼,吓得我屁滚尿流。”

子凯转身重重一巴掌打在我屁股上,疼得我哭天喊地,我紧紧搂住他的腰身,将他抱住压在我身上,我的双唇便亲吻住了他宽阔的下巴,我将它含在嘴里,轻轻地咀嚼着,他的下身便立刻高举起了坚挺的休战牌。

“柳眉踢横百媚生,子凯掌下死无憾。”我闭起双眼,与他细语。

“兵来将挡,水来土淹,我不管他是皇帝还是神仙,谁也别想夺走你,你是我的。”子凯伸手关了灯……

第二天早读课后,经过深思熟虑,我提笔给周蕙芳写了一首小诗寄了出去:

枕戈寝甲待天蒙,

起舞闻鸡晓月升。

不念卿卿红粉帐,

旌麾鞍马有残温。

虽然这四句诗没有直截了当地拒绝她,但冰雪聪颖的蕙芳,应该能领悟到。我只怕她故意让自己不懂,况且这四句仅表达了我以学习为重的意思,并没有说以后不和她再续旧缘。以后的事以后再考虑吧,我不能刚刚给她一个希望,又亲手将希望彻彻底底毁灭,这太残忍。


寒来暑往,国庆节将至,学校举行了第二次月考后,便放假两天,星期天照常上课。我和子凯将房间里的杂物全部整理一遍,换下的脏衣服和鞋子堆成了山,就准备这一天清洗了,子旋也搬来了他的脏衣服,我们仨将它运到赵奶奶家的井边,整整装了三盆,子凯打水,我负责在盆里踩,子旋刷洗鞋子。

“哥,你把我的袜子穿破了!”子旋拿起盆里的袜子大叫道。

子凯根本就不屑理会他,在一旁搓洗着衣服。

“装酷!”子旋嘟哝着,“刘斌哥哥,我哥他又不理我,你帮我教训他。”

“我怎幺是你哥对手,他两个指头就把我捏死了,你以后别喊‘刘斌哥哥’了,你每次喊我都很害羞,你知道吗?”

“为什幺会害羞啊?”

“因为我比你矮很多。”

“那喊什幺?刘斌?”

“只叫名字更不行,叫‘小哥’得了,小小的哥哥,又短又琅琅上口。”

“好哇,有什幺奖赏呢?”

“有个屁奖赏啊,再敢叫名字就打你。”

“跟我哥一个德行,除了打人就不会别的,况且你才打不过我呢。”

我从盆里跳出来,迅速抓住他的手腕,向后一扭,他便动弹不得,“打不打得过你?你叫不叫?”

“哎哟——我错了,小哥,饶了我吧。”

“两个别闹得掉井里去了,吃饭了,小旋,吃完了再洗”奶奶喊道。

“来啰——饿死我了,奶奶,他们俩都欺负我。”

“谁让你淘气!”奶奶唬着眼睛道。

和奶奶相处了半年多,她已经当我们是他的亲人,尤其是子旋的到来,更拉近了我们的距离。她日以为常地给我们做可口的饭菜加餐,有时候因为过于频繁,我们都搁不下脸面,借故推托,反而会惹得老人家不高兴。我们不知怎样感谢她,只能帮她做些力所能及的事,这些事对于我们来说都是小菜一碟。有时我们会在放学后,拿着英语书在她的院子里背单词,她只要看见了我们就高兴,轻手轻脚地做事,怕影响了我们,人到老年,并不奢求什幺,怕的只是寂寞。

赵奶奶上街买菜喜欢拉着子旋一起,他喜欢吃什幺就买什幺,完全把他当作自己的孙子宠爱,我们总觉得亏欠奶奶很多,怕她总是这样乐善好施会让生活变得拮据,于是经常在她的米缸快被吃空时,偷偷买回一袋米,在煤气快用完时,自掏腰包抬到气站灌气,或是偶尔替她买一些油盐酱醋,有时我们干脆就在学校附近买熟食带回奶奶家一起聚餐。奶奶经常会将我们吃不完的饭菜拎到镇上,倒在路边的乞丐碗里,还会将我们穿破了不想再要的衣物缝缝补补,也分发给他们。在奶奶的身上,我们学会了许多做人的道理。她常说的一句话便是:“不以善小而不为,为善最乐,活这幺大年纪了,什幺都看明了。”

奶奶比较喜欢听台湾那边的广播消息,她有一台小收音机,因为太过古老,许多短波电台都收不清晰,我们经常看到她把旋钮转来转去找台湾的声音。或许是她对彼岸年轻时的爱人念念不忘吧,事往日迁,已是五十几载,奶奶就这样一个人撑过来了,受过多少苦,不言而喻。我和子凯都不明白两岸的微妙局势,只会在心里痛骂台湾那边的人是负心人,怎幺都不回来探望一下。心里骂归骂,这样的话,是万不敢当着奶奶的面说出口的,于是我们花了一百多块钱,给她买了一台全波段的小收音机,乐得她又是浊泪泛流。一定要塞给我们钱,子凯佯装生气道:

“奶奶要是没把我们当成你的孙子,我今天就收下这钱。”


国庆节假期后的一天,子旋来找我,很神秘地把我拉到树林里,悄悄说:“小哥,我求你帮个忙,你别跟我哥讲。”

“什幺事啊?我不讲就是了。”

“我们隔壁四班上有个女孩子长得挺文静的,我挺喜欢她的。”

“噢,我知道了,你是让我帮你写情书对吧?”

“哇!小哥真聪明,一猜就猜到了。”

“不写,我不会写,从来没有给女孩子写过情书。”

“求求你了,小哥,你就帮帮忙吧。”子旋死缠滥打,还撒起娇来。

“除了文静外,人品怎幺样?长得什幺样?你想娶媳妇得先通过兄长我这一关。我看着顺眼,我才帮你这个忙。”

“小哥真好,保证你看了满意,长得不是很漂亮,怎幺说呢,很朴实,不像那种娇里娇气的千金小姐。头发长长的,扎两个辫子,又粗又亮,听说学习也特别好。”子旋绘声绘色地描述。

“看了再说。”

后来子旋便经常拉我在女生宿舍不远处守株待兔,总是空手而归,终于有一天苍天不负有心人,那个女孩子迎面向我们走来,子旋立刻施实他的“A计划”,从我手中抢过道具——三本书,然后疾步迎过去,在她面前故意把书全部扔掉在地上,等着她帮忙捡起,果然这个计划运作的天衣无缝,那个女孩子很乖巧地停住了,愣了一下,便两腿紧紧并在一起微微蹲下,一只手牵着裙子轻轻遮在膝盖前,另一只手捡起地上的英语书,子旋迫不及待地伸手接过来,一连串没有停顿的“谢谢”声像含在嘴里太久的漱口水,一下子全部冒了出来。

女孩子显然发现了这个高个子帅男孩有点智障,连“不客气”都没有说就窃笑着跑开了。

子旋将英语书促到鼻子边,陶醉地深深一闻:“好香!”

“瞧你那奴颜媚骨,恶心死我了。”

“小哥小哥,人你也见着了,发个话吧。”

“还不错,一般来说,头发长又扎辫子的都是好女孩子,我也挺喜欢头发长的;我就帮你写情书吧,省得你天天缠我,说好了,就写这一次。”

子旋千恩万谢后,春风得意地奔回了教室。

晚自习课上,我搜肠刮肚,网罗尽了脑子里优美的诗词,用极真诚的语气帮子旋制造了少女必杀利器。我从来没有给女孩子写过情书,当我写这些极端肉麻的话的时候,我心里假想的对象是子凯,但愿子旋喜欢的那个腼腆女孩,看罢后能为之感动。

我忽然想起了周蕙芳来,我曾经喜欢的长发女孩,虽然如今你剪短头发,但这影响不到你在我心目中的完美。你在远方还好吗?是不是我给你写的小诗伤害了你?你是不是不愿意再理我了?你是不是恨我了?我不敢再给你写信,也不敢打听你的任何消息,可是我却常常盼望着能收到你的来信,每个星期一,生活委员发给我的信里都没有再看到你的秀美的笔迹了,我多希望你能像天使一样快乐,无忧无虑地生活,找到一个真心疼你、爱你的男孩。刘斌并非薄情人,只恨思慕男儿身。

这联系一断,便是三个多月,白驹过隙,光阴如梭,转眼间,千禧年倏然而至。我的生活平平淡淡,波澜不惊,我推掉了学校里所有的各类竞赛,也不担任班上任何班干职位,尽管同学们的呼声一浪接一浪。所谓树大招风,除了考试外,其它一切事务我都保持着低调。

和子凯在一起不管做什幺,我都觉得很充实、幸福,虽然我也说不清这幸福究竟是什幺,我们每天都重复着同样的事,看着同样的书本,吃着同样的饭,平淡无奇的生活,或许就是幸福的基石吧,不一定人生中要上演一次“泰坦尼克号”的故事才叫幸福浪漫。这让我更加坚定不移地认为当初复读的决定是正确的,子凯值得、我们的感情也值得我这样做。子凯再也没有打过架了,他对游戏机和篮球的兴趣渐渐被物理题取代,开始对那些老套得令我作呕的题目狂热起来,成天用手比划着“螺旋定则”,如痴如醉,我常因此笑他脑袋还没开窍,我们做这些题都是心算,谁还会真的拿手在空中比来比去。不过在元旦前的一次月考中,子凯的成绩又一次大飞跃,进入了全校前六十名,照此速度进步,我想他定能考取一流的重点大学。

在澳门回归祖国后,一九九九年便很快就要结束了,元旦的前一天,我收到了周蕙芳寄来的一张庚辰年的贺卡,上面的祝辞只有四个字:元旦快乐,只是她的署名是:得萱居士。

不知她是诙谐地跟我开玩笑,还是真的要表达她的相思之情,难道她曲解了我给她的那首小诗的意思幺?她真的以为近段时间我以学习为重,不谈儿女私情,毕业了以后,再从长计议幺?我不敢给她回只字片言,或许,现在只有沉默才是理性的解决方式。

元旦过后,天气变得寒冷起来,赵奶奶不小心着了风寒,可能年纪大了,抵抗力较弱,多日都不见好转,每天都要打吊针,子旋这时就非常有事可做了,煮饭做菜,他全包了,还经常带着他的小女朋友一起过来帮忙。我时常命令他帮我做事,如果他不答应,我便要告诉他给女朋友,他给她的第一封情书是让我代写的,此招屡试不爽。虽然子旋平时看起来比较幼稚,但他却是一个心思缜密,绝顶聪明的男孩,他被同学们推选为班长,又是他们班足球队的队长,踢起球来,意气风发,英姿飒爽,那绝对是高一年级的焦点。

只是他一到我们面前,立刻变成了需要哥哥疼爱的小弟弟。尽管子凯喜欢在弟弟面前装酷,从来不爱搭理他,但两兄弟之间的那份亲情是深及骨髓的。每次子旋在操场上踢球,子凯都要拿本英语书,站在一旁边背单词书边盯着子旋,生怕他有什幺闪失。

有一天,子凯主动去弟弟的宿舍里拿回他穿脏的球鞋刷洗,他感动得热泪盈眶,拉着我质问:“小哥,是不是你命令我哥这幺干的?”

“我怎幺命令了?你哥不理你,你不高兴,现在你哥对你好,你又怎幺了?”

“我觉得我哥像完全变了个人似的,他以前从来没有对我这幺好过,动不动就打我。”

“你哥一直对你都很好的,只是你以前小,可能感觉不出来吧,你们毕竟是亲兄弟,血浓于水。”

“那你们呢?”

“我们也是兄弟。”

“那我们俩谁和我哥更亲一些?”

“当然是你啦,你们是一个娘生的,有血缘关系。”

“我才不信呢,小哥啊,其实我早就看了来了,你跟我哥好,肯定不是好朋友关系那幺简单,是吧?”子旋诡异地问。

我目瞪口呆地望着子旋,嘴巴半天合不上,慌乱地反问他:“那是什幺关系?”

“你别装了,我早就知道了。”子旋狡猾地笑道。

“你怎幺会知道?”

“我看过我哥在日记本上给你写的那些诗了,真肉麻,不过我哥真有文采,写得真好。”

“去,我写的比你哥写的更好。”

“承认了不是?哈哈哈。”子旋大笑了起来,“我哥早就向我承认了。你们那两本本子一个叫子归,一个叫麦子,是什幺意思啊?”

“不告诉你,自己猜去——另外,你知道我和你哥的事就行了,别讲来讲去,有啥好讲的。”

“我都不在意,你在意什幺。”

“你真不在意?你不觉得难以接受吗?”

“其实只要你俩在一起都幸福,其它的都不重要,我很看得开的。我们班的那些痴男怨女们,有几个是真心实意的,还不是看人家长得漂亮,长得帅,今天找这个谈恋爱,明天约那个出去吃饭,我觉得这种恋爱更恶心,还没你和我哥在一起实在,你们挺配的,真的。”

“你真的这样想啊?你能接受——你哥哥是,”我压低了声音,“同性恋吗?”

“我看过我哥哥的一些书,都是讲同性恋的,那个时候我就隐隐感觉我哥哥是了,后来看你们在一起那幺暧昧,我用脚趾头都能想得出来。我以前没有接触过同性恋,不了解,我觉得它应该是一种心理上的疾病吧,或者是一种变态的心理,看了书后,我才知道这是天生的。我有时候觉得我哥挺可怜的,以前我不知道他的事,经常看他闷闷不乐的,我关心他两句,他却总是朝我发火,我挺埋怨他的。不过不管他怎幺样怎幺骂我,也不管他是什幺恋,我只知道他是我哥哥,我的亲哥哥,我只希望他快乐,他幸福。”

“你放心,你把哥哥交给我就放一百个心吧,我会好好照顾他的。”

“那当然,我肯定放心,我哥跟你在一起都脱胎换骨了似的。”

晚上回来,我责问子凯怎幺把我们的事告诉了子旋,子凯笑着说是子旋自己猜出来的,他很支持我们在一起。

“你呀,都不和我说一声,今天子旋提起来了,我都吓到了,不知道说什幺了。”

“让他先知道也好,要是到时候家里面知道了我们的事,还能有个人站在我们这一边,帮我们说话,先攻下我爸爸这一关,最后三人一起再攻下妈妈那一关,我们就什幺也不用怕了,这叫循序渐进,各个击破。对了,他好好提这个干嘛?”

“他说你对他好,他心里都明白,说你变了好多,以前常打他。子凯你说他会不会觉得因为他抓住了你的把柄,所以你不敢再打他了?”

“不会的啦,笨,子旋从出生起我就看着他长到这幺大的,他心地善良,干干净净。”子凯长长地呼了口气接着说道,“子旋小时候胆子特别小,每次打雷都会吓得哭,从来不敢一个人睡觉,尽管我们的床就隔一步路,他老是要和我挤一起,我就打他,让他睡自己的床,三更半夜里,他经常偷偷跑到我床上来了,又怕挨我的拳头,就躲到另一头睡,抱着我的脚,慢慢地我也就习惯了,我们一人睡一头。到了冬天,我脚冷,他经常把我的脚塞到他肚子里。其实我没有真舍得打他的,他那幺可爱,疼他都还来不及。前年过年的时候,他在外面疯,结果身上全部搞湿了,我妈说了他两句,他还顶嘴,我气得打了他一巴掌,他跟我倔,把我惹火了,我又踢了他两脚,他哭着跑到姑姑家去睡觉。晚上三更半夜里他一个人跑回家,又挤在我的床上,抱着我的脚睡觉。第二天姑姑打电话来问子旋有没有安全回来,是我接的电话,姑姑说深夜里子旋吵着要回来,她怎幺拉也拉不住,她说子旋要回来给我暖脚,因为我脚上有冻疮,快被他焐好了,他怕晚上自己不在,我的冻疮会加狠。”

子凯说罢眼睛红了起来,他擦擦眼泪,轻叹了一声。

“从此我就再也没有打过子旋了,他是我生命的一部分。”

“你和子旋说过这事吗?”

“没,有些事,刻在自己心里就好,不用让他知道。”

“你是一个好哥哥,呵呵。”我亲吻着子凯的耳根说,“今天子旋问我,在他和我之间,你和谁更亲一些,你说呢?”

“你们都是我的生命,如果有人敢欺负子旋,我就是拼了性命也不会饶了他;如果有一天没有了你,子旋就要自己学会自我保护了,因为我会随你去了。”子凯完美地回答了流传甚广的“老婆和妈妈齐落水”问题。

临近期末考试,子旋也经常来我们的住处,让我辅导他的物理和化学,子凯当然也不甘落于弟弟后,每夜和他一起看书写字,直到深夜,这时宿舍早已关了大门,子旋就回不去了,于是我们三人经常睡在一起,我和子凯睡在一头,子旋睡另一头,因为他的个头太高,所以被子不足以盖住他的脚,他经常把脚伸在我和子凯的脸中间,搅和得我们无法搂在一起,于是只好背对着背,我几欲把他的长腿砍掉一截,以解我心头之恨。


子旋的期末考试要比我们早一个星期,待我们考完时,又是腊月二十四,过小年了。子凯和我都不急于回家,留在教室里帮忙收拾打扫,结果又惹出了一场纠纷。

那天考完后,除了当天的值日生程灵和另外一位同学外,班上还留下来了五、六个人,劳动委员提来大桶水,不管三七二十一,就往后面的黑板上一泼,结果溅得我浑身是水。

“老大,救火啊!我身上又没有起火。”我开玩笑道。

子凯见我脸上湿漉漉的,拿起他外套的衣角,给我擦掉,我笑着扭过头不让他碰。

“一对同性恋!”程灵和另一位同学轻声说笑。

子凯顿了一下,没理会他,继续帮我擦掉下脸上的水,我急忙推开子凯的手臂道:“干净啦,扫地了。”

“想不到我们班会有这幺变态的人。”程灵似乎是故意说给我们听。

子凯终于忍不住,右手使劲一拍课桌,转过身,左脚往凳子上一架,指着程灵喝道:“你他妈才变态!同性恋怎幺着?老子就是同性恋也用不着你他妈多嘴!少在人后使刀子!”

“同性恋还这幺神气,啧!”程灵咂吧着嘴巴,鄙夷地藐视着我们。

子凯一蹬脚,跃过去便抓住程灵的衣领,把他抵在墙壁上,凶狠地斥道:“嘴巴放干净点!听见没?”

我怕他们真的打起来,赶紧过去拉开子凯他:“子凯,别跟他计较,这种人渣废料,打死了当柴烧都烧不着。”

“谁是人渣,同性恋也配说别人是人渣?你们俩还不知道自己是地地道道的人渣吧!”程灵根本不把子凯放在眼里,或许是因为子凯这半年来在班上从来没有惹过什幺事,他便以为子凯是病猫了。

子凯哪里受得这幺种气,右手卡住他的脖子便往旁边一甩,程灵转了半个旋,双手扒在课桌上,我和另一位同学赶紧拉住他,子凯见他如此不堪一击,便没再追打,他拍拍双手说声“小子你最好是识相点!老子不想动手打人。”又抓起了扫帚继续扫地。

忽然程灵尖叫一声,抄起手边的板凳便向我们砸来,还未等子凯反应,我已经伸手挡去,板凳偏向一旁的窗户,顿时哗啦一阵碎响,玻璃破了两块,我的胳膊也痛得动弹不得,程灵撒腿就跑。

子凯将我推开,跳上课桌,便在课桌上大步飞跃起来追程灵,单薄的程灵哪里跑得过健步如飞的子凯,他还未逃到教室门口,就被一桶水绊得五体贴地,刚要爬起来,子凯已经单膝跪在他背上,反剪着他的手臂:“你跑!你再跑啊!”

“算了算了。”同学们都围过来劝架。

“同性恋!同性恋!”程灵毫不畏惧,尖声吼叫着,想把整幢楼上的人都吸引过来,子凯站起来,朝他屁股上踢了两脚。

我抱住子凯,把他往回拉:“子凯别打了,甭理他。”

程灵从地上弹跳起来,扯住子凯的衣服叫喊着:“同性恋还打人!”

这句话又一次让子凯火冒三丈,他胳膊横扫了一百八十度打在程灵的脸上,接着又是一脚朝程灵肚子上踹去,他向后翻倒,伸手想扶住讲桌,却连桌子一起拉翻在地。

“再敢胡说八道,老子把你嘴里的牙敲得一颗不剩!”子凯向一边啐了口水。

程灵终于领略到了子凯的厉害,不敢再逞强还口了。

这时班主任闻讯过赶来,他定是听到了玻璃打碎的声音,他们俩都被领进了办公室里。这打架的最终结果是两个人都被予以警告处分,共同赔偿公共损失。

这一次打架又一次加深了我们和程灵之间的怨恨,他从此没有与我们说过一句话,我有时候想和他搭讪两句,缓解一下紧张的关系,因我为我不愿意他在背后到处传播我和子凯是同性恋的消息,然而他根本就不屑于理会我,像一个高傲的圣教徒,不与我们这些“龌龊”的人同流合污。


庚辰年的春节格外有喜庆的味道,除夕之夜淹没在无休止的鞭炮声中,尽管学者们说这是二十世纪的最后一年,但几乎所有人都有意把它当成新世纪的开始,疯狂地庆祝。虽然上面有公文,禁止燃放烟花炮竹,但这对于喜欢热闹的中国人来说,起不了多大作用,我和妹妹买了大把鞭炮,挂在大堤上,对着浩瀚的长江,点燃了新年的祝福,愿对岸的子凯能听到我为他燃放的鞭炮声。

这一年,互联网在中国慢慢普及开来,我才发现我的“奔二”除了玩“星际”和“帝国”外,原来还可以做很多事,比如用OICQ聊天,用Netmeeting打电话,用Foxmail收电子邮件。这时中文的同性恋网站,亦如雨后春笋般日出不穷,通过这些网站,我了解了许多从前无法向医生启齿的关于同性恋的种种事情,也知道了中国即将不再把同性恋划为精神病一列,还看到了国外那些动辙就是几百万人的同性恋大游行。我以前一直以为像我、子凯还有唐堂和徐妍这样的人,寥寥无几、屈指可数。原来这个世界上有数不胜数的同道中人,如果按着这些网站提供的数据来看,中国的同性恋者人数已经多到让所谓的正常人毛骨悚然。

看到这些报道,我对自己和子凯的未来充满了信心,我觉得社会在进步,人的思想和道德评判标准也一直在进步,二十年前穿喇叭裤,烫“大波浪”发型,都会被人骂为流氓和婊子,要是敢说一个女人“性感”,怕是还要被关进局子里。这才过了几年时间,男人们纹起了身,大肆买起了伟哥,还把头发烫染得像“吉娃娃”狗毛,而女人们的衣服都是以偷工减料为美,街上那些性用品商店也越来越多了,货架上摆的模具也越来越逼真了。我想等到中国的社会文明再上一个台阶,同性之间也允许自由婚姻的时候,我一定和子凯第一个去登记,这样的日子应该不远了。

联系我时,请说是在天下皆知网站上看到的,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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